秦雪投河被救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已经沸腾的屯子里又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人们的议论纷纷中,除了持续不断的鄙夷和猎奇,也终于掺入了一丝复杂的唏嘘。毕竟,差点闹出人命,总归是触动了某些朴素的底线。
而在这场闹剧中自诩为“男主角”的刘老四,在听闻秦雪投河被秦怀明拼死救回后,非但没有丝毫愧疚或后怕,那颗被扭曲执念填满的心里,反而生出了一股莫名的、近乎狂喜的激动,和一种更加荒诞的“使命感”。
“她竟然为了我……要去死?!”刘老四蹲在他那破败的炕头上,灌下一口烧刀子,被劣酒烧红的眼睛里闪铄着亢奋又病态的光芒,“这说明啥?说明她心里其实是有我的!是被我说中了心事,没脸见人了!也对,她跟陆铮肯定早就有一腿了,现在被我当众揭穿,觉得对不起我,没脸活了!”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构建的、荒诞不经的逻辑里,将秦雪的崩溃和自杀企图,曲解成了对他刘老四“深情”的回应和“羞愧”的表现。
“她现在正是最脆弱的时候,最需要人关心的时候!”刘老四越想越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机会难得,“秦怀明那个老东西,现在肯定也焦头烂额,没了主意!这时候我要是站出来,不嫌弃她,还愿意娶她,照顾她一辈子,他们父女俩还不得感激涕零?秦雪肯定也会被我的真心打动!”
这个念头让他兴奋得坐立不安。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穿着新郎服,挽着虽然脸色苍白却楚楚动人的秦雪,接受着众人(尽管可能是异样)目光的场景;看到了秦怀明虽然不情愿,却不得不把女儿嫁给他的憋屈模样;看到了自己从此成为村支书女婿,在屯子里扬眉吐气的风光……
至于秦雪是否愿意,秦怀明是否会同意,他根本不去深想。在他那贫瘠而自负的认知里,他刘老四不嫌弃秦雪“失了清白”(尽管是他污蔑的),还愿意接盘,这简直是天大的恩赐!秦家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他立刻行动起来,翻箱倒柜,找出自己那套最“体面”的、洗得发白却依旧带着油渍的蓝色涤卡外套,又去屯子里唯一的小卖部赊了半斤最便宜的水果硬糖和两瓶泛着浑浊泡沫的汽水,用个破网兜拎着,对着家里那块裂了缝的破镜子,将稀疏的头发用水抹了又抹,然后便昂首挺胸(自以为),带着一种“拯救者”和“求婚者”的混合心态,朝着秦怀明家走去。
秦家的大门紧闭着,往日的门庭若市变成了门可罗雀,连院子里的鸡鸭都仿佛没了精神,蔫头耷脑的。一种死寂的、颓败的气息笼罩着这座曾经在屯子里颇有些气派的院落。
刘老四心里怵了一下,但很快又被自己的“伟大”使命感和臆想中的美好未来冲淡。他清了清嗓子,用力拍响了门环。
“秦支书!秦支书在家吗?我,刘老四!我来看看秦雪妹子!”他的声音刻意放得洪亮,带着一种生怕左邻右舍听不见的“坦荡”。
院子里一片死寂,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缓缓拉开一条缝。开门的是秦怀明,一夜之间,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村支书仿佛被抽走了脊梁,眼窝深陷,目光浑浊而疲惫,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和一种心如死灰的灰败。他看到门外的刘老四,瞳孔骤然收缩,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和极致的厌恶瞬间涌上眼底,但他似乎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用干涩嘶哑的声音,冷冷道:“你来干什么?滚!”
若是平时,被秦怀明这样呵斥,刘老四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但今天不同,他自觉“理直气壮”,甚至带着“施舍”的心态。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挤出一脸“诚恳”和“关切”将手里的破网兜往前递了递:
“秦支书,您别这样!我是真心实意来看秦雪妹子的!我听说……听说她……唉,都是我不好!是我话说重了,伤了她的心!可我那都是因为太在乎她了啊!”他声情并茂,仿佛自己才是受委屈的那一个,“她现在怎么样了?身子好些没?我带了些糖和汽水,给她甜甜嘴,压压惊!”
秦怀明看着他这副虚伪恶心的嘴脸,听着他那些恬不知耻的话语,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刘老四的鼻子,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斗:“你……你这个畜生!你还有脸来?!你给我滚!立刻滚!不然我……”
“秦支书!您听我把话说完!”刘老四打断他,挺了挺干瘪的胸膛,脸上露出一种自以为“担当”和“深情”的神色,声音也提高了几分,确保院墙外可能偷听的人能听见,“我知道,秦雪妹子现在名声……是有点不好听了。屯子里那些长舌妇,说话难听!但是!”
他顿了顿,掷地有声地宣布:“我刘老四,不介意!”
秦怀明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怪物。
刘老四见状,更加得意,觉得自己这番“不计前嫌”的表态一定震撼了对方,他继续滔滔不绝,语气变得“推心置腹”:“秦支书,我实话跟您说吧!我一直就稀罕秦雪妹子!打心眼里稀罕!以前是我配不上她,我不敢想。可现在……现在不一样了!”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却又刚好能让秦怀明听清:“我知道,秦雪妹子之前是鬼迷心窍了,被陆铮那小子给迷住了,可能……可能还做出了一些糊涂事。”他眨了眨眼,一副“我都懂,但我宽容”的表情,“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年轻人,谁还没犯过错?我不怪她!真的!”
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秦支书,您今天给我句话!只要您点头,我愿意娶秦雪妹子!我刘老四虽然没啥大本事,但保证以后对她好!疼她,爱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把之前那些不痛快的事都忘了,咱们好好过日子!我发誓,秦雪嫁给我,我一定让她幸福!让她比跟了谁都幸福!”
这一番“求婚宣言”,刘老四说得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自认为)。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秦怀明被他的“真心”和“大度”感动得老泪纵横,握着他的手连连道谢的场景。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秦怀明听完他这番话,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荒谬、愤怒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悲凉。他指着刘老四,手指颤斗得厉害,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轻得象羽毛,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你……你说什么?你……要娶小雪?你……不介意?”
“对啊!”刘老四用力点头,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我不介意!秦支书,您就放心把秦雪妹子交给我吧!”
“哈哈……哈哈哈……”秦怀明突然发出一阵低沉而怪异的笑声,那笑声里没有一丝喜悦,只有无尽的讽刺和绝望,笑得他弯下了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不介意……你说你不介意?哈哈哈……刘老四……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说不介意?!你也配提我女儿的名字?!你也配说娶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成了凄厉的嘶吼,积压了数日的屈辱、愤怒、绝望,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
“我女儿清清白白!是被你这个畜生污蔑的!是你毁了她的名声!是你差点逼死她!现在,你居然还敢上门来,说什么不介意?要娶她?!我告诉你刘老四!我就是让我女儿一辈子不嫁人,就是让她跟我一起死了,也绝不会让她嫁给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你给我滚——!!!”
秦怀明如同疯了一般,猛地操起门边立着的一根顶门杠,劈头盖脸地就朝着刘老四打去!那架势,完全是拼命了!
刘老四被秦怀明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狠厉吓得魂飞魄散,他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竟然换来这样的结果。他慌忙举起手里的网兜格挡,糖和汽水瓶掉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顶门杠砸在他的手臂和肩膀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秦支书!您别激动!我是好心啊!我真是好心……”他一边狼狈地躲闪,一边还在试图辩解。
“滚!畜生!给我滚出去!再敢踏进我家门一步,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宰了你!!”秦怀明双目赤红,状若疯虎,挥舞着顶门杠将他一直打出了院门,然后“哐当”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摔上了大门,并从里面死死闩住。
刘老四被赶了出来,站在秦家门口,手臂生疼,网兜破了,糖和汽水洒了一地,狼狈不堪。周围已经有邻居听到动静,探头探脑地张望,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他听着门内秦怀明压抑不住的、仿佛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和咆哮,再看看周围那些看热闹的、带着讥诮的眼神,刚才那点“救世主”般的幻想彻底破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难堪、羞愤和一股更深的怨毒。
“妈的!老东西!不知好歹!”他冲着紧闭的秦家大门,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低声咒骂,“老子不嫌弃你女儿是个破鞋,肯娶她,是你们秦家祖坟冒青烟了!还敢打老子?给脸不要脸!”
他越想越气,觉得自己的“深情”和“大度”被姑负了,被践踏了。秦雪那个贱人,都被陆铮睡过了,现在还装什么清高?秦怀明那个老不死的,都到这步田地了,还端着他那支书的臭架子!
“行!你们牛逼!你们清高!”刘老四阴冷地笑着,看着秦家那扇紧闭的、仿佛也透出绝望气息的大门,心里发着狠,“老子等着看!看你们这对父女,还能在这屯子里撑多久!看秦雪那个破鞋,以后还有哪个正经男人要!到时候,还不是得乖乖回来求老子?!”
他弯腰捡起地上还没完全摔碎的汽水瓶,拧开盖子,狠狠灌了一口,那甜腻的糖水混合着劣质香精的味道,让他觉得一阵反胃。
“呸!”他将剩下的汽水连同瓶子一起狠狠砸在秦家的院墙上,玻璃碴子四溅。
然后,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努力挺起那从未真正挺直过的胸膛,在邻居们复杂的目光中,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背影依旧佝偻猥琐,却带着一股更加偏执和怨毒的劲头。
秦家院内,秦怀明背靠着冰冷的大门,缓缓滑坐在地,那根顶门杠从他无力松开的手中滚落。他听着门外刘老四远去的脚步声和咒骂,又听着里屋女儿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浑浊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耻辱,无尽的耻辱。
绝望,看不到尽头的绝望。
而刘老四这次的登门“提亲”,就象是在他们父女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狠狠撒了一大把盐,碾碎他们最后一点残存的尊严和希望。
这个家,真的快要撑不下去 了。而刘老四那条阴魂不散的毒蛇,还不知道会再吐出怎样恶毒的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