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四那如同炸雷般的嘶吼和随之而来的混乱,象一场突如其来、夹杂着污秽冰雹的暴风雪,将陆家堂屋内原本就紧绷欲裂的气氛彻底击得粉碎,留下满屋狼借和一片茫然的死寂。
秦雪晕厥过去,秦怀明手忙脚乱、目眦欲裂;刘家兄弟拉扯着状若疯癫、兀自叫骂的刘老四仓皇退去,留下破碎的茶碗和一地泥泞的脚印。邻舍探究的目光和隐约的议论声,如同无数细小的针,从门窗的缝隙中刺入。
而堂屋中心,陆家四人——陆老爷子、陆母、陆铮、林晚晴,如同四尊骤然被冻结的塑象,还沉浸在方才那石破天惊的指控所带来的极致震撼中,久久无法回神。
陆老爷子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握着旱烟杆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活了这么大岁数,经历过战乱、饥荒,自认见识过不少风浪,却从未想过,会在自家堂屋里,亲眼目睹、亲耳听到如此……如此不堪入目、毁人清誉的疯狂闹剧!刘老四那癫狂的指控,象一把沾满秽物的脏刀,不仅捅向了秦雪和秦家,那股恶臭也无可避免地溅射到了与秦家有婚约传闻的陆家身上!他气得浑身发抖,一半是因为刘老四的胆大包天和满口喷粪,另一半,则是出于一种深层的、对“家门不幸”被卷入如此丑闻的愤怒与羞耻。他看着昏迷在秦怀明怀中、脸色惨白如纸的秦雪,又看向被陆铮紧紧护在身边的林晚晴,最后目光落在儿子那冷硬如铁、却同样写满震惊与凝重的侧脸上,胸口堵得厉害,连旱烟都忘了抽,只剩下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分。这场逼婚,到头来竟演变成这样一场羞辱所有人的丑闻,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未曾预料到的结局。
陆母是个典型的传统农村妇人,一辈子本分善良,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她吓得脸色发白,手里还攥着刚才想给客人添水却未来得及放下的茶壶,此刻壶嘴微微倾斜,水滴无声地落在地面上,洇湿了一小片。刘老四那些污言秽语,像最脏的污水泼过来,让她感到一阵阵反胃和心悸。她看着晕倒的秦雪,心情复杂极了。之前她对秦雪印象不坏,甚至觉得是儿子良配,可后来秦雪那些算计和今晚的“爬床”逼婚,让她心生芥蒂。然而,此刻看到秦雪被刘老四当众如此污蔑、羞辱至晕厥,同为女人,陆母心底不由得生出一种本能的、强烈的同情与不忍。那是一个姑娘家最珍贵、最不容沾污的名节啊!就这么被一个地痞无赖生生撕碎,踩在脚下!太狠了,太毒了!她下意识地看向林晚晴,这个她如今心中认定的儿媳,想到晚晴也曾差点被这些流言和混混所伤,更是后怕不已,同时也对秦雪此刻的遭遇,产生了一种兔死狐悲般的战栗。她嘴唇嚅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无力地放下茶壶,走到王桂香身边,一起帮忙扶着秦雪,用湿毛巾擦拭她的额头,动作带着妇人淳朴的怜悯。
陆铮是四人中最快从纯粹震惊中恢复理智的。最初的愕然过后,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迅速扫过现场每一个人——崩溃的秦怀明,晕厥的秦雪,疯狂被拖走的刘老四,以及门口那些窥探的邻居。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象拉紧的弓弦。震惊之馀,他心中迅速升起的是冰冷的分析和强烈的警剔。
他绝不相信刘老四的鬼话。以秦雪的心高气傲和对权势身份的看重,她就算真要自贬身价,也绝无可能看得上刘老四这种烂到泥里的货色,这不符合她的利益和本性。这更象是刘老四因长期求而不得、又被秦雪极度蔑视羞辱后,在酒气和癫狂驱使下,一种同归于尽式的、最恶毒的报复。目的就是毁了秦雪最看重的东西——她那高高在上的清白名声和优越感。
但正因为这是疯狂的污蔑,其破坏力才更加可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刘老四当着这么多人(包括他唯恐天下不乱的兄弟和邻居)的面吼出这些话,无论真假,秦雪的名声在屯子里已经算是彻底完了。人们或许会怀疑刘老四的话,但“宁可信其有”的阴暗心理和猎奇的谈资,足以让秦雪从此活在指指点点中。
这对陆铮而言,并非值得庆幸的事。秦雪的算计和逼迫固然可恨,但用这种方式被摧毁,同样令人不齿,且后患无穷。秦怀明绝不会善罢甘休,对刘老四,甚至可能迁怒于与秦雪有牵连的陆家。屯子里的流言蜚语也会更加混乱不堪,难免波及到晚晴。他必须更加警剔,保护好身边的人。
他感觉到握着自己手掌的那只小手,冰凉,且微微颤斗。他立刻收拢手指,更加用力地回握,传递着无言的支持和力量,同时侧过头,担忧地看向林晚晴。
林晚晴确实在颤斗。她受到的震撼,丝毫不亚于在场的任何人。刘老四那张疯狂扭曲的脸,那足以毁灭一个女子一生的恶毒指控,像噩梦般的场景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她曾经也被流言困扰,被刘老四之流窥视、骚扰,深知那种恐惧和无力。但即便是她遭遇的最坏情况,也远不及此刻秦雪所面对的——当众,被一个如此不堪的男人,用如此不堪的言语,彻底剥去尊严的外衣。
在极致的震惊和些许本能的后怕(庆幸自己没有被这样当众污蔑)之后,一种更为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那是对秦雪的深深同情,甚至是……怜悯。
是的,怜悯。
尽管秦雪设计陷害她,散布她的流言,试图抢走陆铮,手段并不光彩。但此刻,看着那个总是妆容精致、昂着下巴、带着优越感的秦雪,象一朵被骤然抛入污水泥沼的牡丹,瞬间凋零枯萎,狼狈晕厥,所有的骄傲和算计都在最肮脏的诋毁下碎成齑粉……林晚晴心中升不起丝毫快意。
同为女子,她太知道“名节”二字在这世道对女人意味着什么。那是比性命有时还要紧的东西。秦雪纵然有错,也罪不至此。刘老四的报复,太过阴毒,太过毁灭性,这已经超出了感情争斗的范畴,这是对一个女人整个人生的残忍践踏。
她想起自己当初被流言所困时的惶惑无助,想起黑暗中独自面对恐惧时的瑟瑟发抖……将心比心,她无法想象秦雪此刻若清醒着,该是怎样的绝望和崩溃。
陆铮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低声唤她:“晚晴?”
林晚晴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却并非为自己,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被众人围着的、依旧昏迷不醒的秦雪,声音细弱,却带着清淅的难过:“她……太可怜了。”
这句话很轻,却让近处的陆铮和陆母都听得真切。陆铮眸光微动,深深看了她一眼,心中那片因秦雪算计而冰封的角落,似乎也因为怀中人这不合时宜却发自内心的善良,而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他的晚晴,终究是太过良善。陆母则暗自点了点头,对林晚晴的认可又多了几分,这孩子,心肠是好的。
就在这时,秦怀明经过一阵掐人中和呼喊,秦雪悠悠转醒。她眼神空洞,先是一片茫然,随即昨夜至今晨的种种,尤其是刘老四那恶鬼般的脸和诛心的言语,猛地撞入脑海!
“啊——!!!”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而短促的哀鸣,猛地挣扎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阻挡那些已经钻入脑海的污言秽语,身体抖得象秋风中的落叶,眼泪汹涌而出,却不再是表演,而是真实的、崩溃的绝望。“没有……没有……他胡说……爹……他胡说啊!!!”她语无伦次,精神显然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秦怀明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心如刀绞,老泪纵横,方才的暴怒和强势此刻全化为了无尽的悲痛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知道,女儿这辈子,恐怕都很难从今天的阴影中走出来了。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狠狠瞪向刘老四消失的方向,又扫过陆家众人,最终落在陆铮和林晚晴紧紧相握的手上,那眼神充满了怨毒、迁怒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尽全力搀扶起几乎瘫软的秦雪,踉跟跄跄地,如同两具失去灵魂的躯壳,狼狈不堪地冲出了陆家堂屋,消失在逐渐亮起的晨光中,留下一个破碎的家庭和一团更加浑浊的乱局。
陆家堂屋,重归寂静。但这份寂静,却比之前的任何对峙都更加沉重,充满了硝烟过后的废墟气息和挥之不散的悲凉。一场闹剧以最惨烈的方式收场,无人是赢家。而林晚晴那句“她太可怜了”,如同一声微弱的叹息,飘荡在这沉重的空气里,为这场荒唐而残酷的较量,添上了一抹属于人性的、复杂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