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勤政殿的灯火依旧未熄。我坐在侧案前，手中笔未停，正将昨夜交涉全过程誊抄进密档。纸页已写满三卷，墨迹层层叠叠，没有一处涂改。尾戒微温，烬心火在体内缓缓流转，像一条安静游动的河。它不再躁动，也不再刺痛，只是随着国运回升而自然起伏。
外头传来更鼓声，接着是宫人轻步走动的声音。我知道，早朝快开始了。
不多时，殿门开启，群臣依次入列。礼部尚书出班奏报：“五域安平碑选址已定，位于皇城南门外广场正中，镇邪符砖铺设方案经钦天监核准，今日便可动工。”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此地面向万民，合乎陛下与妖妃所愿。”
兵部侍郎紧随其后：“西漠边军撤营三座，东灵关闭密道两处，南诏归还商队并派使修约。边境暂无异动。”他说完，目光转向我，“若非妖妃洞察先机，识破三国合谋，此刻恐已生战乱。”
户部官员也上前一步：“商路恢复迅速，北驿陈九渊昨日传信，称平安会已建起七镇联络点，本月税赋预计增长一成。”他略作停顿，“百姓皆言，朝廷有神助，实乃妖妃之功。”
一人开口，便有数人附和。
“古来乱世出妖孽，今却见妖以护国，实为奇事。”
“昨夜公示证据，铁证如山，使臣伏地认罪，此等手段，非智谋深远者不能为。”
“妖妃不动刀兵，而屈人之兵，胜过千军万马。”
这些话，从前我不敢想会从他们口中说出。曾几何时，他们视我为祸水，避之不及。如今，竟有人主动让出道来，低着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我没有回应任何一句称赞。只是低头继续写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声响。
可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线，缠在我心头。
我不是神明。我也流血，也会累，也会死。昨夜那场对峙，若不是烬心火提前预警，若不是我恰好记得照心鉴的用法，若不是萧云轩愿意信我——结局可能完全不同。
可他们现在把一切安危，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
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谁来辨识地道中的符灰？谁来启动照心鉴？谁能在敌使狡辩时，当场放出记忆影像？
没人。
我看向大殿中央的铜鼎，香烟袅袅升起。那些曾在暗处讥讽“不过仗幻术唬人”的御史，今早站班时特意退后半步，让我先行。这不是敬畏，是依赖。一种盲目的、危险的依赖。
我闭上眼，内视体内烬心火。火焰沉寂，但昨夜随国运上升产生的细微震颤仍未完全消失。我能感觉到它与社稷气数之间有种联系——国家越稳，它越清明；危机越重，它越炽烈。
这说明妖力并非只能用于杀伐或自保。它可以成为一种资源，一种能被引导、被训练、被传承的力量。
春桃临死前说：“我也想当次好人。”她只是一个宫女，什么都不会，可她听了我的话，做了选择。如果那时她懂一点基础的辨识术，也许就不会死在箭下。
如果再多一些人懂呢？
不只是宫人，还有边关的士兵、地方的差役、学堂里的孩子。哪怕只学最简单的识蛊、辨符、防惑术，也能在关键时刻保住性命，守住城池。
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觉醒烬心火时的痛苦。没有指引，没有老师，全靠一次次受伤去试错。如果那时有人告诉我方法，或许不会留下那道贯穿手腕的疤。
妖术不该是禁忌，也不该是少数人的秘密武器。它应该被正视，被系统化地教，被制度化地管。
不能再让“妖”字背负污名。我们要做的，是让更多人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妖术——不是害人，而是护人。
退朝后，我没有立刻起身离开。其他官员陆续退出大殿，脚步声渐远。我仍坐在原位，手中的笔终于停下。
尾戒又一次发烫。
不是警兆，也不是反噬。是一种熟悉的波动，像是烬心火在回应某种想法。
我睁开眼，看向太极殿外。天光初亮，朝阳正从南面城墙升起。我记得刚入宫时，走过这条石阶，人人都躲着我，怕沾上妖气。今天，我再走一遍，百官躬身行礼。
变的是人心。
既然观念能变，那制度为什么不能变？
我站起身，拿起桌上那份誊抄完毕的密档副本。纸张整齐，字迹工整，记录着昨夜如何化解危机。但这只是应对过去的事。接下来，我要写的，是关于未来的事。
培养人才的事。
必须从年轻人里选。要有灵觉潜质，心性端正，愿意守规矩。课程要分层，从最基础的辨识开始，再到符阵、控火、摄魂。教学地点不能太显眼，也不能太隐蔽。最好设在宫外，却又便于监管。
还要起个名字。
不能叫“妖术学堂”，一听就惹争议。可以叫“安识院”，取“安全识别”之意，名义上是教人防骗、防蛊、防邪术，实际上逐步引入正统妖力运用。
师资由我亲自定。初期只能小范围试行，等有了成效，再推广到各州府。
最难的是说服朝廷。毕竟“教妖术”三个字太敏感。但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妖了。现在我说的话，有人听，有人信。
只要第一步迈出去，后面就会容易些。
我在太极殿外的石阶上站定，望着初升的太阳。风轻轻吹过，玄色宫装贴着身体摆动。金线绣的狐形暗纹在晨光下闪了一下。
我低声说：“一人之力，终难久持。若真要这天下不再惧妖，就要让更多人懂妖、用妖、正用妖。”
说完这句话，我转身步入长廊。脚步平稳，没有回头。
走到回廊拐角时，一名宫人迎面走来，双手捧着一份新送来的卷宗。
“娘娘，这是礼部送来的‘五域安平碑’碑文草稿，请您过目。”
我接过卷宗，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天地昭昭，五域共安。阴谋既破，盟誓永存……”
我看着看着，忽然停住。
在草稿背面，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似乎是执笔官员随手记下的：
“近日京郊三村孩童突发怪病，症状相似，疑似中蛊，地方官请求派懂驱邪之术者前往查看。”
我手指一顿。
卷宗纸页边缘有些发皱，像是被人反复捏过。墨迹略晕，说明写字时手在抖。
我盯着那行字，很久没有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