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晃了一下,我抬起手擦了下眼角。脸上是湿的,但我没再看那滴泪。奏笺上的墨迹已经干了,最后一个字还清晰可见:“善若微光,积之成炬。不必强者先行,但求无人熄灭。”
我将纸页轻轻折起,放进袖中。
这时门被推开一条缝,风带进来一丝凉意。萧云轩走了进来,身上披着深色外袍,脚步很轻。他没有叫人点灯,也没有让侍从跟进来。我知道他一直这样,每次我熬夜写东西,他总会等我快结束时才来,不打扰,也不离开。
他走到案前,看了眼空茶盏,又看了看我面前摊开的笔墨和散落的草稿。
“又是一夜?”他问。
我点头,“有些事,不能再拖。”
他没说话,只是坐到我对面,伸手把那叠纸拿过去。一页一页地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手指在某些句子上停顿了一下,比如“设辨疑司”“贫家子弟以劳代费”。
看完后,他抬头,“这些你想了很久?”
“不止一夜。”我说,“从春桃死那天就开始想了。她不是坏人,可被人推着走到了绝路。如果那时候有人教她怎么识破假话,会不会不一样?”
萧云轩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做的不只是办学堂。”
“是。”我从袖中取出那份折好的奏笺,放在他面前,“文教要推,但不能只靠讲义。现在有人伪造玉简、散布谣言,下一步就可能是假传军令、冒充官员。光有书不够,得让人知道怎么防。”
他打开奏笺,开始读。
我接着说:“我提了三件事。第一,宫里要加强守卫。现在的巡防是按旧制轮值,漏洞太多。我建议增派十二班暗哨,重新划分巡逻路线。另外,宫灯可以改一改,加一道狐族秘术,一旦有异动,灯火会变色示警。”
他抬眼,“你说的是真的能用?不会伤人?”
“不会。”我说,“只是提醒。灯火不熄,邪气难侵。这不是杀阵,是预警。”
他点头,继续往下看。
“第二,边境也要盯紧。”我说,“北渊的人这次用了水渠做据点,说明他们已经摸清我们的薄弱处。我建议调新训斥候营去五域交界,每三十里设一个联络点。他们可以用妖术感知气流变化,提前发现敌踪。”
“你是说,让他们靠你的能力判断?”
“不是靠我。”我说,“是我教他们方法。我已经写了《感知初引》,只要经过训练,普通人也能察觉异常。这不是神通,是技巧。”
他看着我,“你以前不说这些。”
“以前觉得没人信。”我说,“现在不一样了。百姓已经开始听天气预测,商队也按路线图走。说明他们愿意信对的东西,只要我们给得出来。”
他又低头看奏笺。
“第三,”我说,“是最关键的。要在各地学堂加一门课,叫‘安识课’。”
“安识?”
“就是安全识别。”我说,“教孩子怎么认伪符、辨谣言、遇到突发情况该找谁。比如有人发奇怪的传单,或者半夜敲门说要查户籍,该怎么应对。不是让他们怕,是让他们懂。”
萧云轩皱眉,“孩子能听懂?”
“七岁以上就能学。”我说,“就像教他们写字算数一样。一开始简单,慢慢加深。将来他们长大,自然就知道哪些话不能信,哪些事要上报。”
他放下纸,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如果有人说,你在用学堂洗脑孩童呢?”他问,“说你借机传播妖术理念,控制下一代?”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想起明澈抱着湿透的书站在雨里的样子,想起春桃死前攥着桂花糕的手,想起萧景琰在墙根种向日葵时说的那句话——“要像它一样追着光”。
然后我说:“那就让更多孩子学会写字、读报、查证来源。真相不该藏在高阁上,它应该是在每个村口都能争论的事。”
萧云轩看着我,很久没说话。
最后他拿起朱笔,在奏笺上画了一个圈,写下两个字:准议。
“三件事都批。”他说,“你拟具体章程,明日我就召工部、兵部、礼部来议。”
我点头。
他又说:“暗哨归禁军管,斥候营由边军调配,学堂这块……你亲自监督。”
“我可以。”我说,“但我不会一个人做。我会选可信的教习,公开授课内容,接受各地官员审查。”
他笑了笑,“你还是一样,怕人说你干政。”
“我不是怕。”我说,“我是知道,制度要立得住,就不能只靠一个人撑着。我要让它自己转起来。”
他点点头,把奏笺收好,放进随身的匣子里。
“你知道最难的是什么吗?”他忽然问。
“不是推行。”我说,“是坚持。很多人会反对,会造谣,会想办法破坏。但我们必须做下去。”
“不只是为了现在。”他说,“是为了以后。”
“是。”我说,“将来有一天我不在了,这些课还在上,这些哨还在巡,这些孩子还在学怎么分辨真假。那就算有人想回头走老路,也没那么容易。”
萧云轩站起身,走到窗边。天还没亮,外面一片黑。
“我记得你第一次进宫时,穿的是素灰衣裙。”他说,“那时候所有人都说你是祸水,连太后都想让你自尽。可你活下来了,还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没有接话。
他转过身,“你现在做的事,比当妃子、当皇后更重要。”
“我只是不想让别人再经历我经历过的事。”我说,“不想再看到有人因为不懂而送命。”
他走回来,坐下。
“明天朝会上我会宣布第一项。”他说,“先从宫禁加固开始。你把改造宫灯的具体方法写清楚,交给内务府督办。”
“我已经画了图。”我说,从案底抽出一张图纸递过去,“这是改进后的样式,灯芯加了感应层,材料都是宫里现有的,不用额外采买。”
他接过看了看,“三天内能完成?”
“两天就够了。”我说,“我会亲自监工。”
他又拿起奏笺翻了一遍,“安识课的内容,什么时候能出第一版?”
“五天。”我说,“我已经整理好基础条目,包括十种常见骗局、五类应急处理方式,还有统一问答模板。”
“让礼部参与审核。”他说,“别让他们觉得是你独断。”
“我会的。”我说,“还会邀请几位老儒生一起编教材。”
他点头,“很好。”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他忽然说:“你觉得,将来会有那么一天,不需要安识课了?”
我想了想,“也许不会有那一天。但我们可以让需要它的人越来越少。”
他笑了下,没再说什么。
我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腕。一夜没睡,身体有点僵,但脑子很清醒。
“我去准备章程。”我说,“你要是累了,可以在这儿歇一会儿。”
“我不累。”他说,“我陪你。”
我没拒绝。
我重新铺开一张纸,蘸墨落笔。第一个字是“宫”。
外面更鼓响了,三更刚过。
我低头写字,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很轻。
萧云轩坐在旁边,手里拿着那本《感知初引》翻看。
我的袖口微微滑开,露出手腕内侧的一道旧伤痕。那是烬心火第一次觉醒时留下的,现在已经淡了。
但我知道,它还在烧。
它不再只是为了我自己。
笔不停。
写到“斥候营每日需上报气流动向”时,我听见萧云轩低声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失败了,这些都会变成你的罪证?”
我停下笔。
抬起头。
“想过。”我说,“但如果因为怕被定罪就不做,那才是真正的失败。”
他看着我,眼神很沉。
我没有移开视线。
烛火突然跳了一下。
我的尾戒轻轻震了一瞬。
但我没有摸它。
我只把笔蘸满墨,继续写下去。
最后一行字是:“凡参与安识教学者,须公示身份、接受巡查、签署承诺书,确保无胁迫、无隐匿、无私授。”
写完,我放下笔。
萧云轩拿起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然后他说:“明天,我们就从这里开始。”
我点头。
他把纸折好,放进怀里。
我坐着没动。
他还坐在对面。
窗外仍是黑的。
屋里的灯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