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跳了跳,我盯着桌上摊开的三份密报。北城那声钟响已经过去很久,风也停了,可我的手还是按在尾戒上没松开。刚才布下的玉简陷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不是怕它失效,是怕它真的引来人。
我问自己,如果接下来抓到的是个孩子呢?
如果对方根本不懂什么是妖术,只是被人推出来当枪使呢?
我能像碾死一只虫子那样,把他从这世上抹掉吗?
手指慢慢滑过纸页边缘,划破了一道口子。血珠冒出来,滴在“南巷书院”四个字上,晕开一小片红。这不是第一次设局了。从边关到宫墙,从战场到朝堂,我靠算计活到现在。可这一次,我心里发空。
闭上眼,想压下这股躁动。烬心火忽然轻轻颤了一下,不像警报,倒像是被什么牵动。一段画面浮上来。
雨天。破庙檐下,一个年轻道士跪坐着,怀里抱着一本湿透的书。他头发乱糟糟的,道袍破了好几个洞,可眼神干净得像山泉。他说:“娘娘,这些字……哪怕只能照亮一个孩子的眼睛,也算没白活。”
是明澈。
我记得那天刚处理完春桃的事。她死在我面前,手里攥着半块桂花糕。我站在尸首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是他默默走过去,把自己的外衣盖在她身上,然后蹲了很久。
后来他在冷雨里烧纸钱,一张一张往火堆里放。我问他烧什么,他说是《童蒙须知》。村里私塾塌了,先生跑了,只剩这本书泡在水里。他捞起来晒干,又一页页抄下来,可最后还是被雨水毁了。
“我不识多少字,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该就这么没了。”他说这话时没看我,只看着火苗,“我想做个好人,哪怕做不成,也别亲手把光掐灭。”
那时我没说话。现在想起来,他是唯一一个见过我真身却从不害怕的人。他知道我是狐,知道我能听懂兽语,甚至能看见烬心火里的低语。但他从来没求过我什么好处。
他替春桃求药,明明知道那是敌人的棋子;他偷偷给路边饿晕的孩子喂粥,把自己那份饭省下来;他发现玄明子用邪术害人后,宁可被打断骨头也不肯念咒作法。
他不是强者。没有权势,没有背景,连完整的道法都没学过。可他活得比我清楚。
火焰中的画面消失了。我的心却沉了下来。
我现在做的事,是为了护住那些说书声、读书声、孩童背诗的声音。可如果手段越来越像他们——设陷阱、等犯错、一击毙命——那我和玄明子、沈玉容有什么区别?
我可以狠,但不能冷。
我可以谋,但不能骗尽天下人。
我可以掌权,但不能让恐惧成为秩序的基础。
睁开眼,指尖还在流血。我没有擦,任由血滴落在空白奏笺上。这一滴不是为了封印什么,只是提醒我自己还活着,还有痛觉,还能为一件事动心。
明澈死了,可他留下的东西还在。
春桃临死前说“我也想当次好人”,那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做选择。
萧景琰在冷宫墙根种向日葵,说要追着光长,他已经学会抬头看天。
就连那些拿着玉简的孩子,也开始问“为什么书里写的和先生讲的不一样”。
这些都不是靠刀剑换来的。
是有人愿意先相信,先付出,先点燃一点火苗。
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站起来走到柜前,打开暗格。里面有一叠未送出的文书,全是各地学子寄来的信。有人问能不能借官学的书抄一遍,有人说村子里来了游方教书先生,还有人画了一张歪歪扭扭的图,写着“照着娘娘给的气候图画田,今年多收了两斗谷”。
我把这些纸抱回案前,一张张铺开。有的字迹稚嫩,有的满篇错别字,可每一封都认真得让人心疼。
我坐回去,拿起笔。墨还没研好,手已经动了。不是写密令,不是画阵图,而是开始誊抄一份新的讲义。把《禁术考异》里辨伪的部分摘出来,换成浅白的话,加上例子,改成连十岁孩子都能看懂的版本。
我要送出去的不只是知识。
是判断真假的能力。
是不怕质疑的勇气。
是让每个人都能站出来说一句“我觉得不对”的底气。
外面传来更鼓声。三更了。宫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的声音。尾戒不再发烫,但我能感觉到,那股暗流还在涌动。他们会在某个时候出手,会拿伪造的经典污蔑我,会煽动百姓说我以妖术惑众。
到时候我会怎么办?
我会拿出证据,一条条对质。
我会让真正读过书的人站出来说话。
我会把真相拆成最简单的字句,贴满大街小巷。
我不怕他们造谣。
我只怕自己也变成谣言的一部分。
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窗外仍是黑的,但我知道天快亮了。明天萧云轩会召见我,问我最近的布局进展。他会看到那块“文教之光”的匾还挂在文华殿,也会看到我递上去的新策。
我不是要争名声。
我是要把这条路走正。
想起明澈最后一次看我的样子。那天他站在宫门外,风吹起他残破的衣角。他没说什么,只是对我笑了笑,然后转身走了。那么瘦弱的背影,走得却很稳。
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事。
我也该做到我的。
“臣请扩春霖讲会为常设学堂,凡民间愿学者,皆可入席听讲;另设典籍辨疑司,专查伪书流散,由学子轮值监督……”
写到这里,笔尖顿了一下。
“善若微光,积之成炬。不必强者先行,但求无人熄灭。”
烛芯爆了个火花。我抬手剪去焦段,火光重新亮了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是熟悉的节奏。应该是侍女来添茶。我头也没抬,继续写下去。
“再请拨款修缮南巷书院,增置座椅灯油;准许贫家子弟以劳代费,参与书册抄录与分发……”
毛笔蘸了墨,落回纸上。
最后一个字刚写完,一滴水落在纸面。
不是血,也不是茶。
我摸了下脸,才发现自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