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起赵德安递来的密报，指尖还沾着香炉上的灰。那蛇眼纹刻得极深，像是恨意凿进去的。萧云轩站在案前没说话，龙纹在袖下隐现，我知道他在等我先开口。
我没提南宫遗族的事。现在揭出来只会让朝局更乱。那些人躲在暗处想看我倒台，我就偏要往前走一步——新政不能停。
天刚亮，我已穿戴整齐，玄色宫装压住昨日伤痕。尾戒裂了一道缝，戴上去时有刺痛感。我把它按紧，走向太极殿。
早朝刚开始，几位老臣就站出来反对。他们说近来边境未平，国库吃紧，不该再耗钱建学堂。有人直接点我的名，称“妖妃妄改祖制，惑乱朝纲”。
我从袖中取出《兴学疏》，双手呈上。纸页翻动的声音很轻，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我说：“三年科举，七成出身世家，寒门登第不足二成。这些人入仕后多任闲职，真正做事的反是吏员。若再不选贤任能，将来谁替朝廷守城？”
没人接话。
我又说：“农事靠新法已有起色，可人才呢？百姓识字的都不多，更别说懂算术、知水利。我不求全国立刻设学，只请先在三州试点，三年为期，成效如何，自有公论。”
萧云轩低头看奏本，手指在“郡县书院”四字上停了片刻。他抬头问：“经费从何处出？”
“裁冗官俸禄，减宫中用度，再拨两成盐税。”我说，“学堂不收束修，笔墨由官府供给，授课安排在农闲，不误耕种。”
大殿里静了一下。
一位礼部老臣突然站起来，声音发抖：“女子干政，已是失序！如今还要废儒纲、毁礼教，这是要把天下带向何地！”
他说完竟跪倒在地，额头磕在砖上。几个附和者也跟着跪下，齐声指责我离经叛道。
我没有争辩。
只看向萧云轩：“陛下可愿调阅近三年科举名录？数据不会说谎。”
他沉默片刻，下令内侍取档。
名单一摆出来，满殿无声。
我指着其中一页：“这位县令之子，年仅十九便授实职；而这位农家子弟，考中秀才后六年未得录用。不是无才，是无路。”
萧云轩合上册子，终于点头：“准奏。三州试点，由皇后主持，户部配合拨款。”
圣旨当天下午就发了出去。
我知道他们会动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第二日，南州传来消息，有数百农民聚集府衙门前，喊着“朝廷逼娃读书，耽误农时”。第三日，西陵也报类似情况，一群妇人带着孩子堵在县学门口，说是“宁种地不死背书”。
最奇怪的是，这些地方原本对新政反应平稳，突然就炸了锅。
我让赵德安把各地奏报都送来，一张张摊开看。发现每场集会都有个文士模样的人在领头，穿青布长衫，说话有条理，还能引经据典。
第四日清晨，京城外十里长亭又聚起人群。这次规模更大，几百人举幡列队，口号整齐划一，连站位都像排练过。
我登上城楼观望。
风很大，吹得旌旗猎猎作响。人群高喊“尊孔孟、守祖训”，还有孩童被推上台背诵《孝经》。
表面看是民意自发，但我体内的烬心火忽然震动起来。
尾戒开始发烫。
这不是普通的愤怒。这股情绪太统一，太激烈，像是被人点燃的火堆，一点就燃，烧得整片林子都跟着走。
我盯住那个站在高台上的文士。
他四十岁左右，面容普通，左手袖口绣着半枝青竹。每当他说一句“礼不可废”，底下人群就爆发出一阵呼喊。他的声音并不大，可每一句话都像钉子一样扎进人群心里。
烬心火在我血管里窜动，警告我危险。
这个人不对劲。
他不是为了护礼而来，是为了制造混乱。他用话语调动情绪，像在施某种术法。虽然不是妖术，也不是道法，但效果很像——群体的心神被集中控制了。
我记下他的衣着特征：青布衫，左袖青竹纹，腰间挂一枚铜牌，样式老旧。
他讲完一段话后，人群自动分成两列，让他从中走过。所到之处，百姓纷纷跪拜，如同见了圣人。
我转身对赵德安说：“去查这个人是谁，什么时候进京的，有没有官身。”
赵德安应声要走，我又补了一句：“别打草惊蛇。先盯着，不要抓。”
他点头退下。
我留在城楼上，看着人群慢慢散去。
太阳升到中天，照在空荡的长亭上。地上留下一堆传单，写着“女子乱政，祸延子孙”“读书无用，不如务农”。
我弯腰捡起一张。
纸是新印的，墨迹未干，用的是民间最常见的粗纸，但在角落有个小标记——一个倒写的“己”字。
这个字不是印刷体，是手写后刻进板里的。
我认得这种手法。三年前一份密档上就有类似的标记，当时关联的是一个已被除名的学派组织。
那时我以为它早就消失了。
原来一直藏在下面。
我捏紧这张纸，指节发白。
烬心火还在烧，尾戒持续发热。我知道这只是开始。他们故意挑这个时候闹事，就是想逼我在朝堂上失态，让我显得急躁、专横，好坐实“妖妃干政”的罪名。
可我不能退。
如果今天因为怕乱就不推新政，明天他们就会用更大的乱子逼我让步。一次两次，最后所有改革都会被拖死。
我回到凤仪宫，命人拟《劝学谕》。
这次不用文言，全用白话写，让乡民一听就懂。内容很简单：学堂免费，不收钱；孩子可以边读书边帮家里干活；读得好还能进官府做事。
我还加了一条：凡愿意送孩子入学的家庭，每年多给半石粮。
写完后，我亲自盖上凤印。
使者马上就出发，带着诏书去三州宣读。
傍晚时分，最后一道命令也下了：各州县学堂选址必须公开，由百姓推选本地德高望重者参与监督，防止官吏借机贪墨。
做完这些，我才坐下喘口气。
掌心还在隐隐作痛，是昨夜催动烬心火留下的伤。我解开尾戒，裂痕比昨天更深了，金属边缘磨破了皮肤，渗出血丝。
我重新戴上。
这时候，小宫女进来禀报，说春桃的旧物整理好了，其中有几件要移交尚仪局。
我让她把东西拿进来。
是一些日常用品：旧帕子、木梳、半盒桂花糕。她死后没人敢碰她的东西，一直锁在库房。
我拿起那块桂花糕。
已经干了，颜色发黑，但还能看出原来的形状。我记得她死前手里攥着的就是这个。她爱吃甜的，可宫里穷苦宫女很少能吃到。
我把糕放回盒中，正要合盖，却发现底部压着一张纸条。
很小，折叠得很紧。
我打开。
上面写着一行字，墨迹淡得几乎看不清：
“青竹非竹，人在画皮。”
我盯着这八个字，心跳猛地加快。
这不是春桃的字迹。
但她生前接触过那个文士吗？还是有人借她的遗物传递消息？
我立刻叫来赵德安：“加快查那个领头文士的身份。重点查他身边有没有会写字的女人，或者曾与春桃有过往来的人。”
赵德安领命而去。
我坐在灯下，反复看这张纸条。
青竹非竹——是指他袖上的纹样不是装饰？人在画皮——是说此人伪装身份？
如果是真的，那这个文士根本不是什么乡绅，而是精心布置的一枚棋子。
而且，他背后的人知道我会追查到这里。
我握紧纸条，指尖用力到发麻。
外面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宫灯一盏盏亮起，映在窗纸上像一团团火。
我起身走到案前，把纸条夹进《贬官录》残页之间。
然后我取出尾戒，放在烛光下细看。
裂缝深处，有一点红光在闪。
烬心火没有停歇。
它一直在提醒我，敌人已经走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