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宫门时，天刚亮。我坐在车厢里，手指摩挲着袖袋中的名册副本。那两张村民签下的垦田契还带着泥土味，被我夹在南州三县的进度图卷中间。随从跟在后面，没人说话。
金銮殿的钟声正好响起。
我整理衣袖，抬步走上台阶。朝臣已经列队站定，新贵官员己站在右列前排，面白无须，嘴角挂着惯常的笑。他看见我，微微颔首，动作很轻。
萧云轩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来。我没有停顿，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好。
户部尚书正要启奏粮税事宜，己突然出列。
“臣有本启奏。”他的声音清朗，“如今农政初行，民间已有响应。但各地物资调度仍由司农监与地方节度使分掌，效率低下。臣请设‘通贸司’，统管全国税赋流转、商货交易，以顺市场之需，促百业流通。”
他拿出一份策文，递给内侍呈上御案。
“此司可派驻各州，监督存粮调配，核准商路通行，遇灾则速调物资，平日则活络市井。若成，三年内国库增收可期。”
殿内一阵低语。几个年轻官员点头称是，连一向中立的礼部员外郎也开口附议。
我盯着那份策文，没有立刻说话。
萧云轩翻阅片刻，抬头问：“此事涉及户部、司农监、兵部三方职权，卿欲如何协调？”
“回陛下，”己躬身道，“通贸司直属中枢，由皇帝亲授权限，不属六部管辖。日常事务由专职大臣主持，重大决策报陛下裁决。”
“也就是说，”我开口，“你要另立一衙，绕过六部，直接掌控各州钱粮流向？”
己转向我，笑容不变：“娘娘明鉴，此举正是为避免官僚推诿，确保新政落地。”
“那你告诉我，”我往前一步，“若边关告急，节度使要调粮备战，而通贸司认为市价未稳，暂不准动，听谁的？”
他顿了一下：“自然以军情为重。”
“若商贾囤积米盐，哄抬物价，你这司可有执法权？可有缉查队伍？还是只能上报等批复？等批下来，百姓早就断炊了。”
“这……制度初立，还需完善。”
“不必遮掩。”我直视他，“你口口声声说助新政，实则是在农政刚起之时，另立一套权力体系。户部管账，司农监管地，兵部管防，你却要一手抓钱、抓粮、抓路，连地方存粮都能调动——这是便民，还是夺权？”
殿内安静下来。
“今南州百姓才信朝廷，昨夜还有黑衣人潜入村中烧毁垦契。他们怕的不是天灾，是官府变来变去，今天给你种子，明天又收回去。你现在又要设新司，令出多门，百姓如何分辨哪个是真的政令？”
我转向萧云轩：“陛下，根基未稳时最忌另起炉灶。农政才推行四日，试点尚在记录，您就允一个从未经实践的机构插手全局，等于把刚播下的种，一把掀了土。”
萧云轩没说话，指尖轻轻敲着龙椅扶手。
己脸色变了两下，强笑道：“娘娘奔波乡野辛苦，不如将经济事务交由我们这些文官处理，也好专心主持后宫。”
“后宫？”我冷笑，“你当我只是个发种子的女人？告诉你，每一袋粮从哪来，每一寸渠怎么挖，我都亲手记过。南州三县，一百二十七户签下垦契，九条旧水道已疏通，第一批耐旱稻种三天后下田。这些事，你在纸上写得出来吗？”
我从袖中取出图卷，展开摊在殿心。
“这是我带人画的灌溉路线，这是土壤质地记录，这是各家劳力分配。你说要激发商流，可你知道一石米从南州运到京城，路上要过几道卡、交几重回扣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设个衙门，派几个人，收一笔税。”
“若通贸司成了新的盘剥之口，谁来问责？你吗？”
己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萧云轩终于开口：“此议……再议。”
“臣遵旨。”己低头退下，袖口微颤。
朝会散后，众人陆续离开。我转身往凤仪宫方向走，脚步未停。
己却慢了一步，跟上来并肩而行。
“娘娘何必如此强硬？”他低声说，“大家都是为新政出力，何必事事独断？”
我没有看他，只淡淡道：“我不要功劳，只要结果。百姓能不能吃上饭，比谁掌权重要。”
“可总得有人分忧啊。”他笑了笑，“娘娘总不能一辈子亲自下乡送种子吧？”
我忽然停下。
他跟着站住。
我的目光落在他袖口露出的一角纹绣上——青底黑线，缠枝纹里藏着半个狼头图案。和我在南州村外看到的那个传信人身上的一模一样。
烬心火在体内轻轻跳了一下。
“你说得对。”我继续走，“我不怕辛苦。我只怕有些人，打着新政的旗号，偷偷给百姓断粮。”
他笑容僵住，没再跟上来。
我穿过回廊，步入凤仪宫偏殿。宫女上前要帮我换衣，我摆手让她退下。
屋内只剩我一人。
我坐到案前，打开南州带回的名册，手指按在“西县”二字上。那里还没去成，原定第四日清晨出发，却被山坡上的反光拦住了行程。
现在我知道是谁不想让我去了。
下面画了一条线，连向“己”，再延伸出去，标上“黑衣人”“焚契”“传讯”。
烬心火又动了一下，像有人在我脑中吹了口气。
我闭眼，血滴落在尾戒上。暗红光芒一闪即逝。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赵德安。
“娘娘，皇上派人来问，是否要彻查通贸司提案背后的关联官员。”
我睁开眼。
“先不动。”我说，“让他以为我们还在犹豫。”
赵德安点头退下。
我起身走到窗边。外面阳光正烈，照在庭院石阶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就像那天山坡上的反光一样。
我抬手挡住光线，烬心火在胸口灼了一下。
案上的名册被风吹开一页，露出南州某村的地契编号。墨迹未干，边缘微微晕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