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名宫女的后颈,紫色烟味在鼻尖萦绕不散。烬心火贴着尾戒发烫,像有东西在皮下爬动。她没再动,也没回头,只是袖口微微收紧。
我没有叫人。
她走出殿门那一刻,我抬手压住腕骨,把热意往下按。太医说过不能强行压制,可现在顾不上了。我走到案前,提起笔写下“立即查香”四个字,墨迹比刚才更重。
门外脚步声远了。
我知道戊不会停。昨夜他改了名单,今日就点燃传讯香,说明他们早有准备。他们要让新政从根上断掉,不是怕它成功,是怕百姓知道朝廷真能做事。
天光已经铺满庭院。我收起纸条,唤来内侍,让他去司农监调取各地农官任命文书。半个时辰后,一叠报备送进凤仪宫。我一张张翻,南州、西漠、北河……七十三个县镇里,有二十九处未按时上报粮种发放进度,十六处农官职位空缺。
这不是延误,是集体不作为。
我让人把简本农策整理出来,只留三页:常平仓设在哪,代耕制怎么算工,垦荒者几年免税。这些事在朝堂吵过三天,可到了下面,没人执行。
我换下朝服,穿上素色外袍,把尾戒藏进指套。随从在宫门外候着,两辆马车安静立在石道边。
萧云轩来的时候,我正清点药箱。
他站在台阶上,月白锦袍被风吹得微动。“你要去哪?”
“下乡。”我说,“南州三县粮种还没发下去,农时不等人。”
他走下来,声音沉了:“你是一国之后,不是地方小吏。乡野混乱,谁保证你安全?”
我没抬头。“正因我是皇后,才必须去。他们不怕我知道阴谋,就怕我把真相说出来。”
他沉默一会儿。“戊已经反扑,你还要往险地走?”
“正因为戊反扑了,我才不能留在宫里。”我把药箱合上,“他在等新政失败,等百姓骂我妖言惑众。我不去,谁来证明这法子能活人?”
他伸手想拦,又放下。“你可知路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
“我知道。”我看向他,“可你也知道,有些事,非得亲眼看见才信。百姓不信朝廷,是因为以前没人下来过。”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最后说:“我会派禁军护送。”
“不行。”我摇头,“大队人马只会吓住他们。我要的是他们敢说话,不是跪着应‘是’。”
他脸色变了。“那你带多少人?”
“六个。都是可信的,会记账,懂农事。”
他攥紧腰带上的玉扣,指节泛白。“若出事,我如何交代?”
“若不出去,”我说,“我们才真的无颜面对天下。”
他没再拦。
我上了马车,队伍缓缓驶出宫门。城门口没有迎接的官员,驿站也静得出奇。按规矩,地方属员该在十里亭候着,可路上连个迎旗都没有。
随从回报:“沿途通报全断了。”
我掀开车帘,看着空荡的官道。西苑方向风不大,但尾戒突然震了一下。我闭眼,烬心火顺着血脉往上烧,识海里浮出一个影子——槐林高处,有人蹲在树杈间,手里抱着一块反光的东西,像是铜片。
不是武夫,动作也不像兵卒。身形瘦,坐姿僵,一直在动手指,像在写什么。
我放下帘子。“走小路。”
随从应声调转方向。马车拐进田埂,车轮压过碎石,颠得厉害。远处村落还在雾里,田地荒着,没翻新土。
又行了半里,尾戒再次发烫。这次不是一下,是持续的热,像被人用火苗轻轻烤着。我靠在车厢壁上,手按住手腕。烬心火在提醒我,那个人还在跟着。
他不是一个人。
我让人加快速度。队伍穿过一片矮林,进入乡间小道。泥土路湿软,马蹄印一道接一道往前延伸。路边开始出现枯草堆,有几处还留着去年的秸秆。
太阳升起来了。
我掀开帘子,回头看了一眼。京城的轮廓已经模糊,只剩一道灰线横在地平上。风从背后吹来,带着田土的气息。
随从低声说:“前面就是南州界碑。”
我没答话。尾戒的热度没退,反而更清晰了。那人还在,位置变了,往左移了些,离我们近了三百步左右。
我摸出一枚铜钱,咬破指尖滴血上去,贴在车壁内侧。血珠刚凝,就往东南角滑了一道细痕。
他们想让我们觉得无人关注。可只要有人看着,我就不能停下。
马车继续向前。田埂两边开始出现低矮屋舍,烟囱没冒烟。一个孩子蹲在门口玩石子,看见车队过来,立刻跑进屋里。
这就是他们害怕的事——百姓不敢信朝廷。
我推开车门,跳下马车。
随从惊住。“娘娘?”
“步行一段。”我说,“让他们看清是谁来了。”
队伍放慢速度。我走在最前面,布鞋踩在泥路上,留下一个个印子。远处田边站着个老农,拄着锄头看我们。
我朝他点头。
他没动,也没回礼,但没躲开。
这已经是进步。
尾戒突然剧烈一烫。我停下脚步,转向左侧那片坡地。树林边缘,一道人影一闪而过,太快,看不清脸。但地上有动静——一块石头被踢松,滚下了斜坡。
我盯着那块石头落下的地方。
那里不该有脚印。昨夜没下雨,土是干的,可石头周围有一圈浅痕,像是有人趴过。
随从顺着我的视线看去,低声说:“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不用。”我说,“让他们知道我们发现了,反而不好。”
我继续往前走。阳光照在脸上,有点刺。尾戒的热意一直没散,像一根线牵在背后。
走了约莫一里,路边出现一块石碑,歪倒在草丛里。碑上字迹磨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个“农”字还看得清。
我蹲下来,用手擦了擦碑面。
这是旧政时期的劝农碑。那时候说“重谷抑商”,可谷仓年年空。现在新政推下去,他们宁可让地荒着,也不愿试试新法。
我站起来,对随从说:“记下来,这里立过碑。”
随从拿出册子写字。
我继续往前走。远处村子近了,能看到屋顶和院墙。有狗叫,也有女人喊孩子回家的声音。
尾戒又烫了一下。
这次不一样。不是远距离窥视,是靠近了。就在前方五十步内。
我抬头看去。
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穿粗布衣,戴斗笠,手里拿着一把镰刀。他没动,也没有避开视线。
他就那样站着,看着我们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