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薇定的地方在蓉都城南“听雨轩”,一处僻静的私人会所。我到的时候是下午三点,服务生引我穿过曲径回廊,最后停在一间临水的茶室门口。
推开门,张薇正对着窗户沏茶。她今天没穿正装,一件月白色真丝衬衫,深灰色长裤,头发松松挽着,看起来比在省投资促进会时多了几分柔和——但也仅仅是看起来。
“林总,请坐。”她没抬眼,专注地洗茶、温杯、冲泡。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深谙此道。
我在她对面坐下。茶桌是整块的黑檀木,窗外一池残荷在秋风中摇曳。
“尝尝,今年的蒙顶甘露。”她推过来一杯茶,汤色清亮,香气清雅。
我端起茶杯,没急着喝:“张秘书长今天约我来,应该不只是品茶。”
张薇微微一笑,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雨晴昨晚回家住了。我们母女俩聊到半夜。”
我等着下文。
“她跟我说,她认定你了。”张薇抬起眼,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说你做的是对的事,走的是正的路。她说,就算最后失败了,她也认。”
我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林晓,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张薇语气依然平和,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作为母亲,我希望她平安顺遂。作为……一个在体制内、商场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我看过太多起落。你现在站在风口上,所有人都捧着你说好话。可万一风停了,摔下来的时候,接住你的人能有几个?”
她顿了顿:“所以今天我不是以投资促进会秘书长的身份跟你谈,是以雨晴母亲的身份,问你几个问题。”
“您问。”
“第一个问题:如果greenfield真的拿到了足够多的股份,联合其他资本逼宫,要改组董事会,甚至要换掉你这个创始人,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直接得让我心头发紧。我想了想,如实回答:“我会守住公司经营的主导权。如果守不住,我会带着核心团队和‘山川’这个品牌离开,从头再来。”
张薇点点头,看不出是否满意:“第二个问题:你的青河模式要全省复制,需要整合多少资源?得罪多少人?触动多少既得利益?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们在平岭县拿地的事会卡住?”
我心头一震:“您知道?”
“丰裕实业的胡副主任,是我党校同学的表弟。”张薇说得轻描淡写,“他背后还有人,不是冲着你,是冲着省里即将成立的乡村振兴产业投资基金来的。”
原来如此。地块争夺的背后,是更大规模的资源博弈。
“第三个问题,”张薇放下茶杯,目光锐利起来,“如果我现在代表晴天投资,提出以当前估值溢价30收购明澋资本和李总手中所有股份,你会怎么选?”
空气凝固了几秒。窗外,一片枯黄的荷叶被风吹落池中,荡开一圈涟漪。
“我不会同意。”我回答得没有犹豫。
“为什么?,明澋和李总可以套现离场,晴天成为第二大股东,你们可以拿到更多省内资源支持。三赢的局面。”
“因为这不是生意,是信任。”我看着她的眼睛,“李总在我们最难的时候投了第一笔钱,明澋资本陪我们走过最关键的转型期。如果为了更高的估值就换掉他们,以后谁还敢在山川低谷的时候伸手?”
张薇沉默了很久。茶水渐凉,她重新续上热水。
“雨晴说你看重情义,看来是真的。”她终于开口,语气里有种复杂的意味,“不过林晓,商场如战场,情义有时候是最贵的奢侈品。”
“我知道。”
“知道还选这条路?”
“因为如果不讲情义,我们可能根本走不到今天。”我想起青河村那个把竹子赊给我们的阿婆,想起创业初期陪我们熬夜打包的王缓,想起冷链事故时马德胜连夜组织补货,“山川不是靠财务报表做起来的,是靠一个一个信我们的人垒起来的。”
张薇靠在椅背上,第一次露出像是疲惫的神情。她望向窗外的残荷,轻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信过这些东西。”
茶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煮水的咕嘟声。
“greenfield的事,省里已经注意到了。”张薇转回话题,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周副省长前天在内部会议上点了名,说‘要防止优质农业资产被境外资本恶意收购’。但政策归政策,资本有资本的玩法。”
她打开随身的手提包,取出一份文件:“这是省乡村振兴产业投资基金的初步方案。总规模一百亿,第一期二十亿,重点支持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的模式复制和技术升级。”
她把文件推到我面前:“基金采取‘母基金+子基金’架构,会筛选一批像山川这样的企业作为核心合作伙伴。不仅有资金支持,还有政策倾斜、资源对接。”
我快速浏览方案,心头震动。如果真能进入这个名单,山川在全省的扩张将获得前所未有的助力。
“条件是?”我问。
“两个。”张薇竖起手指,“第一,你们要作为省内农业企业的标杆,配合基金完成模式验证和标准输出;第二,基金需要派驻一名董事,不参与日常经营,但重大决策需知会。”
这个条件,比长河创投、比故都资本、比我们接触过的任何投资方都要优厚。
“为什么选我们?”
“因为你们做的是实事。”张薇说得干脆,“青河的土壤修复是真做了,农户增收的数据是实的,处理历史问题的态度是坦诚的。基金刚成立,需要这样的案例证明价值。”
她顿了顿:“当然,也因为有雨晴这层关系,我比别人更清楚你们的底细。”
我合上文件,没有立刻答复:“我需要和团队商量。”
“应该的。”张薇看了眼手表,“给你三天时间。另外……”
她犹豫了一下,这在她身上很少见:“雨晴那边,我不会再干涉。但你要记住,如果有一天你让她受委屈,或者把山川这艘船开翻了,我不会坐视不管。”
离开听雨轩时,已是黄昏。我站在停车场,看着天边烧得火红的晚霞,长长吐出一口气。
手机震动,是刘健:“林总,刘爽回清水了,说有急事找你。”
“让他到公司等我。”
回到公司时,天已全黑。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刘爽风尘仆仆地坐在里面,面前摊着一堆照片和笔记。
“晓哥!”他看见我,立刻站起来,脸上满是愧疚和焦急,“我都听说了。他妈的,我这张破嘴!”
“先不说这个。”我按下他,“你查到什么了?”
刘爽把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照片上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精致的职业装,正在某个高端酒会上与人交谈。虽然像素不高,但能看清侧脸——确实漂亮,气质干练。
“就是她。”刘爽指着照片,“赵磊带来的那个‘表妹’,真名叫李安妮。我托了滨湾的朋友打听,她根本不是什么投资公司的,是greenfield大中华区投拓部的副总监!”
我心里一沉。果然。
“还有这个。”刘爽又推过来几张纸,是手写的会议记录,“这是我昨晚连夜找滨湾的朋友搞到的。上个月,greenfield在滨湾开了个闭门会,讨论中国农业投资策略。会议纪要里提到了‘青河模式’,说这个模式‘如果能为东南亚种植园所用,可降低供应链成本30以上’。”
他翻到最后一页,声音发颤:“他们还讨论了一个备用方案,叫‘压力测试’。说如果目标企业不配合,可以通过技术故障、舆论攻击、监管举报等方式‘施加适度压力,加速谈判进程’。”
冷链攻击、土壤修复剂举报……原来都是计划好的“压力测试”。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高启明快步走进来,脸色凝重:“我刚接到吴总电话。长河创投的投委会提前了,明天上午十点,要我们对greenfield的威胁做出明确应对方案。否则,投资协议暂缓。”
“明天上午?”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晚上八点。
“还有,”高启明把手机递给我,“赵磊五分钟前给我发了条消息,说想约你明天中午‘叙叙旧’,地点他定。”
叙旧。在这种时候。
我靠在椅背上,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张薇的橄榄枝、长河的最后通牒、greenfield通过赵磊伸出的触手……所有压力,都在这一刻汇集。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沈墨,只有三个字:“看邮箱。”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邮箱。沈墨发来一封新邮件,附件是一份扫描件——永丰2014年的内部审计报告摘要,其中一页用红圈标出了一行字:
“澳洲牧场项目存在账外资金往来,经手人:赵磊。”
下面是沈墨的备注:“赵磊不仅是greenfield的白手套,当年也帮张永丰处理过境外资金。他知道永丰所有秘密,现在,他想把这些秘密变成筹码。”
我盯着屏幕,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原来,从永丰到山川,从张永丰到greenfield,赵磊这个老同学,一直在阴影里织网。
而此刻,网正在收紧。
窗外,夜色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