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饭店一楼的茶座弥漫着陈年普洱的醇厚香气。早晨八点整,我和高启明到的时候,沈墨已经在了。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中式立领衬衫,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份《故都日报》。
“沈先生。”我在他对面坐下。
“林总,高总,早。”沈墨收起报纸,示意服务员上茶,“这家饭店的普洱是三十年的老茶,别处喝不到。”
茶汤呈琥珀色,入口厚重。沈墨品了一口,才缓缓开口:“让你们跑这一趟,是有两样东西要当面交给你们。”
他从随身携带的牛皮公文袋里取出两个文件夹。第一个很薄,只有几页纸;第二个则厚实得多。
“先看薄的。”沈墨把第一份推过来。
我翻开,是几份英文合同的复印件,签署方是“永丰国际”和一家名为“澳洲高地牧场”的公司。日期是2013年。
“这是永丰当年在澳洲投资的牧场项目。”高启明快速浏览,“等等……这个牧场的地理坐标,怎么和greenfield去年收购的那个南澳优质草场区域重叠?”
“不是重叠。”沈墨喝了口茶,“是同一个地方。”
他指着合同末尾的一个补充条款:“看这里。永丰在2015年资金紧张时,将这个牧场51的股权质押给了greenfield旗下的一个离岸公司,换取了一笔过桥贷款。质押协议里有一条——如果永丰破产,且无法在约定期限内赎回股权,greenfield有权以象征性价格收购剩余49的股权。”
我心头一紧:“然后呢?”
“然后永丰在2016年破产了。”沈墨翻开第二份厚文件夹,“这是greenfield在2017年初完成的全资收购文件。他们用不到市价三分之一的价格,拿下了这个占地两万公顷的优质牧场。”
高启明脸色凝重:“所以greenfield和永丰,早就绑在一起了。”
“不止。”沈墨抽出其中一页,“再看这个——牧场收购完成后三个月,greenfield将它抵押给了瑞士的一家银行,套现了四千万美元。这笔钱,大部分流入了他们在东南亚的橡胶园,小部分……”他顿了顿,“通过多层架构,进入了赵磊控制的几个境外账户。”
赵磊。这个名字再次出现。
“赵磊是greenfield的白手套?”我问。
“更准确地说,是他们在国内资本市场的‘触角’。”沈墨合上文件夹,“赵磊这几年在幕源做的所谓‘资本中介’,背后就是greenfield的资金。他们用这种方式,接触、筛选、并暗中控制有潜力的中国农业项目。”
高启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么greenfield对山川的兴趣……”
“是双重的。”沈墨直视着我们,“一方面,你们的三块土地一旦整改完成,价值会翻几倍,这是短期套利的机会;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你们用两年时间建立的‘青河模式’,那个从种植到销售的完整闭环,正是greenfield在东南亚的橡胶园和澳洲牧场最缺的东西。”
我明白了:“他们想要的是我们的供应链体系,用来支撑他们的全球布局。”
“对。”沈墨点头,“所以他们的策略也是双重的:先通过赵磊这样的中间人接触,谈合作,谈投资;如果你们不接受,就会用各种手段制造麻烦,逼你们就范。土地整改的举报,冷链系统的攻击,很可能都只是开始。”
服务员续了一壶热水。茶香袅袅中,沈墨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件事。你们在接触长河创投,对吧?”
高启明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沈先生消息很灵通。”
“长河的吴总,和greenfield大中华区总裁,是长江商学院eba的同班同学。”沈墨说得平淡,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当然,这不代表什么。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巧合都值得多想一想。”
离开茶座时,沈墨把那两个文件夹都留给了我们。“复印件,你们留着。原件在我这里,必要的时候,可以作为证据。”
回到酒店房间,我和高启明对着那些文件沉默了很久。
“如果沈墨说的都是真的,”高启明终于开口,“那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布局了至少五年的资本猎手。”
“你有什么建议?”
“两条路。”高启明竖起两根手指,“第一,立刻停止pre-ipo路演,先把土地整改彻底做完,把内部梳理干净,再考虑融资。这样最安全,但会错过最好的时间窗口。”
“第二呢?”
“第二,加快速度,抢在greenfield布好局之前,完成融资和上市。”高启明看着我,“但这意味着,我们要在接下来的每一场谈判、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而且,我们要找的不仅是钱,是能和我们一起扛事的盟友。”
我想了想:“长河创投……”
“吴总的条款确实优厚,但沈墨的提醒不能不当真。”高启明起身走到窗边,“我们需要做一次彻底的背景调查,不仅是长河,是所有潜在投资方。”
正说着,我的手机响了。是柳青。
“林总,青河的检测结果出来了。”他的声音透着疲惫,但很清晰,“土壤修复剂完全合规,所有成分都在报批范围内。省环保厅督导组已经撤了,临走前还肯定了我们严谨的品控流程。”
“举报呢?查出来源了吗?”
“ip地址在幕源,用的是公共网络,追踪不到具体人。但举报电话里提到的那个具体化学品名称……”柳青顿了顿,“那个名称,是供应商的内部研发代号,还没对外公开。知道这个代号的,只有供应商的技术团队,和我们这边负责对接的陈默。”
我心里一沉:“你是说……”
“我不敢乱猜。”柳青说得很谨慎,“但这件事,知道的人确实不多。”
挂了电话,我把情况告诉高启明。他眉头紧锁:“内部有人泄密?还是供应商那边出了问题?”
“都有可能。”我看了看时间,“我得马上回清水。青河的事,还有内部排查,都需要我亲自处理。”
“那长河创投的答复?”
“再拖一天。”我做了决定,“明天这个时候,我给吴总最终答复。”
飞机从故都起飞时,已是下午三点。舷窗外云海翻涌,像极了此刻暗流汹涌的局势。
傍晚六点,我回到清水总部。会议室里,核心团队已经到齐。陈默脸色不太好,看见我进来,他主动站起来。
“林总,青河修复剂的事,我有责任。”他声音沙哑,“供应商那边的对接一直是我在负责,内部研发代号的保密清单,也是我签的字。”
“别急着揽责任。”我示意他坐下,“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清楚,消息是怎么漏出去的。”
王婷调出了一份内部通讯记录:“过去一个月,接触过那份保密清单的,除了陈默,还有技术部的两个工程师,采购部的小张,以及……”她顿了顿,“刘爽上个月回来开会时,借阅过相关文件。”
会议室安静下来。刘爽——畅达(幕源)商贸的负责人,我们的早期合作伙伴,现在集团的董事。
“刘爽那边,我来问。”我说,“其他人,爱国、柳青,你们配合做一次内部排查。记住,不要搞得人心惶惶,就说是因为环保厅检查,需要完善流程。”
散会后,陈默留了下来。
“林晓,”他没叫林总,“如果真是我们内部出了问题,我……”
“老陈,”我打断他,“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他愣了一下:“从你帮我在夜市卖藤编开始,六年了。”
“六年。”我看着他,“这六年,你设计的文创产品卖遍全省,你建立的品控体系成了行业标杆,你带着团队熬夜改稿子的次数,我都数不清。就算真有人泄密,我也相信不是你。”
陈默眼圈红了,扭过头去:“他妈的,怎么有点沙子进眼睛……”
晚上八点,我拨通了刘爽的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饭局上。
“林总!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刘爽声音很大,带着酒意。
“爽哥,在忙?”
“嗨,跟几个滨湾过来的渠道商吃饭。啥事你说!”
“上个月你回来,是不是借阅过青河土壤修复剂的技术文件?”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嘈杂声也小了,像是刘爽走到了安静处。“对,是借过。当时不是聊到可能把修复剂也推到幕源市场嘛,我就想看看具体参数。怎么了?”
“那份文件里的内部研发代号,被人匿名举报到省环保厅了。”
“什么?!”刘爽的声音一下子清醒了,“林晓,你怀疑我?”
“我不怀疑你,但我得查清楚。”我尽量让语气平和,“爽哥,那份文件你借阅后,有没有给其他人看过?或者聊起过?”
刘爽沉默了很久。“……我带回幕源了。有天和几个做环保工程的朋友吃饭,聊起农业土壤修复的事,我提了一嘴,说我们用的材料很先进,有个内部代号。但我绝对没提具体名称!更不可能去举报!”
“和你吃饭的朋友,有谁?”
“我想想……有个姓冯的,做进口建材的;还有个赵总,搞园林绿化的;对了,还有个女的,是赵总带来的,说是他表妹,在什么投资公司上班……”
赵总。表妹。投资公司。
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那个女的,长什么样?”
“三十来岁,挺漂亮,说话带点南方口音。对了,她好像对农业投资特别感兴趣,问了我好多咱们山川的事。我当时喝得有点多,可能……可能话说多了。”
挂了电话,我坐在办公室里,久久没动。
赵总。赵磊。表妹。greenfield在国内的“触角”。
一条线,慢慢连起来了。
窗外的夜色深沉。清水河的水声隐约传来,像一声声叹息。
手机屏幕亮了,是苏雨晴发来的信息:“和我妈谈完了。她同意不再干涉我的选择,但有一个条件——她想见你一面,正式地谈一次。”
我回复:“好。时间地点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