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故都时,这座北方城市正刮着干燥的秋风。空气里有种凛冽的味道,和高启明之前在电话里描述的一样——“这里的资本,说话方式都和南方不一样”。
长河创投的总部设在北三环一栋不起眼的灰色建筑里,和恒星那些张扬的玻璃塔楼形成鲜明对比。接待室朴素得有些过分,白墙,深棕色皮质沙发,唯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一幅字:“守正出奇”。
吴总比照片上看着更严肃。五十出头,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一副黑框眼镜。他没有寒暄,我们刚落座,他就推过来三份装订好的文件。
“林总,高总。这是我让团队做的山川分析报告,一共三份。”他声音平稳,没有起伏,“第一份是财务模型推演,第二份是行业对标分析,第三份……是风险清单。”
我翻开第三份。第一页就用红色标注了三条:土地历史问题整改的不确定性、过度依赖“青河模式”单一样板、核心团队中缺乏具备上市公司管理经验的高管。
“吴总看得透彻。”我把报告放在桌上,“这些问题,我们都在解决。”
“我知道你们在解决。”吴总摘下眼镜,慢慢擦拭,“但资本市场不关心过程,只关心结果能不能在规定时间达成。”他重新戴上眼镜,“greenfield接触过你们,对吧?”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高启明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腿。
“接触过。”我如实回答,“但我们选择了另一条路。”
“哪条路?”
“自己把根扎深的路。”我看着他的眼睛,“greenfield要的是快速收割,我们要的是长期生长。道不同。”
吴总沉默了几秒,手指在报告上轻轻敲击:“那如果,我是说如果,greenfield通过二级市场或者私下协议,拿到了你们pre-ipo轮15以上的股份,在上市后联合其他资本发起要约收购,你们怎么应对?”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送风的细微声响。这个问题比郑总的更尖锐,直指最残酷的可能性。
“我们有三个防御策略。”高启明接过话头,“第一,pre-ipo轮的投资协议中会设置反稀释条款和优先认购权;第二,上市后我们会推行员工持股计划,稀释外部股权比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他顿了顿:“山川真正的价值不在财务报表上,而在那些愿意跟着我们干的农户、信任我们品牌的消费者、还有这个团队两年来建立的运营体系上。这些东西,资本买不走。”
吴总脸上第一次露出近似笑容的表情:“高总说得很好。但资本市场上,买不走的东西,往往也是估值时最难定价的东西。”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你们知道长河为什么叫‘长河’吗?”
我们摇头。
“我父亲是水利工程师,一辈子在黄河上工作。他常说,治水如治企,急不得,快不得,要顺着水性来。”吴总转过身,“你们做农业,道理相通。但现在资本市场的水流太急,你们这艘船,要是掌不好舵,要么被冲垮,要么被大船撞翻。”
他走回桌前,拿起笔在风险清单最后一页写了几个字,然后推给我。
纸上写着:结盟,或独立。
“这次pre-ipo,我可以投。”吴总说得清晰,“但我不要董事会席位,也不要一票否决权。我只要一件事——你们上市后,如果遇到恶意收购,长河有优先权按约定价格增持,和你们站在一边。”
这个条件,比我们预想的任何方案都要好。但代价是,我们和长河就此绑定。
“我们需要考虑。”我说。
“当然。”吴总看了眼手表,“给你们二十四小时。明天这个时候,我要答案。”
离开长河创投,坐进车里,高启明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个吴总,比传言中还……特别。”
“是敌是友?”
“暂时是友。但他要的是一种长期的、战略性的绑定。这意味着,以后山川的重大决策,都要考虑长河的态度。”高启明揉着太阳穴,“不过比起greenfield,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车子驶向酒店。路上,我收到柳青发来的紧急消息。
“林总,省环保厅督导组突然到了青河整改现场,说接到举报,我们使用的土壤修复剂可能含有未报批成分。他们封存了样本,要带回省里检测。”
我心里一紧:“举报?谁举报的?”
“匿名电话,直接打到环保厅监察室。说辞很专业,提到了具体的化学品名称。”柳青声音发沉,“更麻烦的是,那批修复剂是上周刚到的,检测报告还没完全出来。”
“马上联系供应商,拿到所有资质文件和检测报告。同时,安排我们自己的实验室连夜复检。”我快速吩咐,“督导组那边,态度要诚恳,全力配合,但也要说明我们的品控流程。”
挂了电话,我看向车窗外。故都的秋日天空高远湛蓝,阳光明晃晃的,却照不透此刻心头的阴霾。
土地整改、资本博弈、团队动摇、现在连技术环节都被人盯上了。这一波接一波的攻势,来得太密集,太精准。
回到酒店,刚进房间,手机又响了。这次是苏雨晴。
“林晓,我妈来清水了。”她声音很低,“她没提前说,直接到了我工作室。”
我心头一跳:“她说什么了?”
“看了我们和博物馆的合作方案,看了销售数据,然后……”苏雨晴顿了顿,“她问我要不要回省城,她可以安排我到省文旅集团下属的文化投资公司,职位和薪水都比现在好。”
“你怎么说?”
“我说我喜欢现在做的事。”苏雨晴声音里透着一股倔强,“但她接下来问的话,让我有点难受。”
“她问什么?”
“她问:‘你跟着林晓,是因为真的相信他做的事,还是因为喜欢他这个人?如果有一天,他失败了,或者他选了另一条更轻松的路,你怎么办?’”
我握着手机,喉咙发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苏雨晴轻声说,“我相信你做的事,也……喜欢你这个人。可如果非要选一个理由,我……”
“雨晴,”我打断她,“你不用选。你母亲这个问题,本身就不对。我做这些事,是因为我觉得该做、能做、而且想做好。你喜欢我,和你认同这件事,不矛盾。就算……就算有一天我失败了,这件事本身的价值也不会变。”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了。”她声音清晰了些,“我会跟她好好说清楚。不过林晓,我妈这次来,可能不只是为我。她听说了一些greenfield的事,好像……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们扛不住,担心到最后,省里好不容易扶持起来的农业标杆,被外资控了盘。”苏雨晴顿了顿,“这可能是她愿意私下提醒你的原因。虽然她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对农业、对农村,是有感情的。”
挂了电话,我站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故都的黄昏来得早,天际线开始染上金红。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沈墨。只有短短一行字:“明早八点,故都饭店一楼茶座。带高启明一起。”
没有多余的话,但我知道,他带来的东西,可能会改变很多事。
晚上七点,我和高启明在酒店餐厅简单吃了点东西。他把长河创投的条款又仔细推敲了一遍。
“从商业角度看,吴总的方案对我们最有利。不要控制权,只要战略联盟,这几乎是送钱给我们用。”高启明用叉子轻轻戳着盘子里的蔬菜,“但我总觉得,太好的条件,背后往往有我们还没看清的代价。”
“你是担心,长河和greenfield之间……”
“不好说。”高启明摇头,“资本圈的关系网太复杂。但沈墨明天要见我们,也许他能给出一些线索。”
正说着,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属地是滨湾。
接起来,是个有点耳熟的声音:“林总,别来无恙啊。”
我愣了两秒,才想起来——是赵磊。那个大学毕业后在幕源做资本掮客、收了我五万培训费的老同学。
“赵磊?”我声音冷下来,“有事?”
“别这么见外嘛老同学。”赵磊在电话那头笑着,“听说你们在pre-ipo路演,顺风顺水啊。不过呢,作为老同学,我得提醒你一句——有些钱,看着好拿,背后可能是钓饵。”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很快就知道了。”赵磊顿了顿,“永丰的那三块地的历史问题,有些内情,可能比你们查到的还要深。如果你们愿意,他可以找个时间,坐下来好好聊聊。”
电话挂断了。我握着手机,心头疑云密布。
赵磊为什么突然跳出来?他和greenfield有什么关系?
高启明看着我:“谁的电话?”
“赵磊。他说……有些钱可能是钓饵。”
高启明脸色沉了下来:“看来,水比我们想的还浑。”
那一晚,我睡得很少。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白天的对话、突然的举报、苏雨晴母亲的质问、赵磊神秘的警告。
凌晨四点,我干脆起床,打开电脑,开始整理所有线索。greenfield、长河创投、永丰、赵磊、还有那通打到环保厅的匿名举报……
一张模糊的网,正在慢慢收紧。
而我和山川,就在这张网的中心。
窗外,故都的天色开始泛白。
新的一天,新的博弈,马上就要开始。
而沈墨带来的,会是破网的刀,还是另一张网的线?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无论来的是什么,我们都得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