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高级人民法院第七调解室,晨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在深色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光带。
我坐在原告席,面前摊开的不是财务报表也不是商业计划书,而是三份已经泛黄的借款合同复印件。张子轩坐在我旁边,背脊挺得笔直,但紧握的指节暴露了他内心的紧绷。
对面,赵磊和三位债权人代表坐在一起。金诚商贸的金建国不停地擦汗,另外两人也神色不安。只有赵磊,虽然面色不太好看,却仍强作镇定地翻阅着材料。
谭法官敲下法槌:“现在开庭。本案系原告山川投资集团与被告金诚商贸等三家公司债务确认及调解案。双方是否同意在本院主持下进行调解?”
“同意。”我的声音在安静的调解室里格外清晰。
“同意。”赵磊的声音明显低了一度。
调解程序进行得比想象中顺利。我们提交了完整的债务凭证、还款方案、明澋资本的过桥贷款承诺函。对方提供了原始合同——我注意到,那三份2015年的借款合同上,抵押物栏确实手写着“城东纸厂地块收益权”等字样。
谭法官看得仔细,偶尔抬头问几个问题:“借款发生时,抵押物土地性质是什么?”
金建国看向赵磊。赵磊清了清嗓子:“当时是工业用地。”
“工业用地收益权抵押,做过登记吗?”
“没有。”
“为什么?”
赵磊不说话了。
谭法官看了他一眼,继续翻看材料。二十分钟后,他合上卷宗:“事实清楚。原告提出的连本带息一次性偿还方案,总额两千三百万,被告是否接受?”
金建国又看向赵磊。赵磊咬了咬牙:“接受。”
“好。”谭法官示意书记员,“本院将出具民事调解书,确认债务关系及还款方案。调解书生效后十五日内支付。双方有无异议?”
“没有。”我说。
“没没有。”赵磊的声音有些发干。
法槌落下。书记员开始打印文书。
走出法院时,才上午十点半。阳光正好,银杏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金币在碰撞。
赵磊快步走到我面前,压低声音:“林总,好手段啊。走司法程序,让我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赵总说笑了。”我平静地看着他,“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只是想让这件事有个合法的了结。
他冷笑一声,正要转身离开,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赵磊。”
我们同时转头。一辆黑色轿车不知何时停在路边,沈墨推门下车。他还是那身朴素的深灰色夹克,但今天戴了副无框眼镜,显得更加斯文,也更加深不可测。
赵磊的脸色“唰”地白了。
“沈沈主任。”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聊两句?”沈墨做了个手势。
赵磊犹豫片刻,还是跟着沈墨走到车旁。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看见赵磊的背越来越弯,最后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自己的车,疾驰而去。
沈墨走回来,朝我点点头:“解决了。”
“沈先生——”
“我姓沈,单名墨。”他难得主动介绍,“以前在系统里工作,现在退出来了,做些风险研究。”
“赵磊他”
“他会把手里所有关于永丰的材料都交出来。”沈墨的语气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另外,他不会再找山川的麻烦。”
“您是怎么”
“我告诉他,境外资金通过多层架构流入境内,用于收购不良债权以谋取不当利益,已经触发了监管红线。”沈墨推了推眼镜,“如果他想下半辈子过得安生,就到此为止。”
我心头一震。高启明提过的境外资金,果然有问题。
“那笔钱,真是冯老板的?”我问。
沈墨看了我一眼:“你很敏锐。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看了眼手表,“我还有个会。提醒你一句——真正的对手,从来不会只出一招。赵磊退了,还会有别人。”
黑色轿车驶离。高启明和苏雨晴从法院门口走过来。
“这下算是卸了个包袱。”高启明长舒一口气,“三千万买断所有历史债务,值。”
“高总,过桥贷款的手续”
“明澋那边已经批了,下午签合同。”,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优条件。”
我知道,这背后是他的人情和信誉。
回公司的车上,苏雨晴轻声说:“我爸明天下午到。他说就在我住的地方吃个便饭。”
我转过头看她:“家里?”
“嗯。”她脸颊微红,“我妈说,正式场合太拘束,家里吃饭随意些。”
这是苏家释放的善意,也是考验。
下午一点半,省厅督导组的车队准时驶入园区。
王处长带队,八个人的队伍里有土地、规划、环保、住建各个领域的专家。没有客套,直接进入正题。
我们在新建的数字化展厅做汇报。环形屏幕上,全省18个冷链枢纽的实时数据、青河基地的土壤监测指标、三块整改土地的卫星影像和现场直播画面,交替呈现。
“这是我们‘透明整改系统’的公众查询端口。”柳青操作着控制台,“任何人都可以通过扫码查看整改进度、资金流向、第三方监测报告。”
一位住建厅的专家提问:“这些画面和数据,怎么保证真实性?”
“可以现场验证。”柳青早有准备。他切换到一个直播链接——无人机实时传回的青河基地画面出现在中央大屏上。秋日阳光下,修复区的绿植长势良好,技术人员正在采集土壤样本。
“这是与省农科院合作的实时监测站,数据每两小时同步一次,直接接入省环保厅的共享平台。”柳青调出数据接口协议,“数据一旦上传,无法篡改。”
督导组成员交换了眼神,有人微微点头。
汇报持续到中午十二点半。每一个质疑,都有扎实的数据和证据回应。最后,王处长合上笔记本。
“工作做得比较扎实。”他的评价谨慎但肯定,“但这才刚开始。土地补手续涉及十多个环节,每个环节都可能遇到问题。”
“我们已经和县里各局建立了联合办公机制。”我汇报,“每周召开协调会,问题不过夜。”
“好。”王处长站起身,“下个月我们再来看。希望到时候,能看到实质性进展。”
送走督导组,已是下午两点。孙怀圣安排的工作餐,督导组婉拒了——他们还要赶去下一个点。
“过关了。”林爱国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
“只是第一关。”我提醒大家,“真正的考验是接下来的手续办理。六个月,一天都不能耽误。”
下午五点,我准时来到苏雨晴的住处。她租的老小区一楼带个小院,秋菊开得正盛。
开门时,她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我爸的航班晚点半小时,你先坐。”
客厅里,书架上摆满了文学和艺术类书籍。墙上挂着她画的水彩——清水河的晨雾、青河村的秋收、还有一幅是我在冷链仓库检查设备的侧影。
“这幅画”我轻声问。
“去年冬天画的。”她脸微红,“画得不好,不准笑。”
“很好。”我认真说,“把我画得比本人好看。”
门铃响了。苏雨晴深吸一口气,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米色夹克,深色长裤,手里提着一个小行李箱。面容清癯,眼神温润中透着阅尽千帆的通透。
“爸。”苏雨晴接过行李箱。
“雨晴。”苏父拍拍她的肩,目光转向我,“这位就是林晓吧?”
“叔叔好。”我上前一步。
“你好。”苏父打量着我,笑容温和,“常听雨晴提起。精神。”
一桌家常菜。清蒸鲈鱼、白灼菜心、蒜蓉开背虾、山药排骨汤,还有一小碟她自己腌的泡萝卜。我开了瓶绍兴花雕。
“听雨晴说,您以前常驻欧洲?”我试着打开话题。
“在法国、比利时待过些年。”苏父抿了口酒,“外交工作,表面光鲜,其实不易。语言、文化、政治,关关难过。”
“跟做企业有点像。”我说。
“是有点像。”苏父笑了,“都要在规则和变通间找平衡,都要面对不确定性。”
他放下酒杯,目光平和:“小林,雨晴她妈跟我说了你们公司最近的事。处理得不错。”
“谢谢叔叔。”
“但我今天想聊的不是这个。”苏父夹了片山药,慢慢嚼着,“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做农业?以你的专业背景,做金融、投资,应该更轻松。”
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但今天,我想给出最真实的回答。
“我大学学会计,毕业后在省城投工作。”我缓缓开口,“那几年,‘双创’热潮,身边很多人辞职创业。我在单位里,也处理不好复杂的人际关系,心里憋闷,一冲动就回了清水老家。”
苏父认真听着。
“回去后,我注册了晓信会计公司,给小微企业做代理记账。因为业务关系,认识了陈默和他的‘山川文创’。我很欣赏他的设计才华,我们成了朋友。”
“后来我帮他推销藤编、木艺这些手工艺品,往乡下跑得多了。看到的、听到的也多了——很多农户有好东西,却卖不上价,找不到销路。”
“我在下乡时认识了在村里帮扶的刘健、王缓,他们也在为同样的问题发愁。我们聊了很多次,最后得出共识:必须走电商,才能打开更大的市场。”
我顿了顿:“于是我和陈默凑了钱,拉上刘健、王缓,创立了‘畅达电商’。我的‘晓信会计’继续服务农户和合作社,形成了最早的供应链;‘山川文创’负责包装和品牌;‘畅达电商’打通销路。这个最原始的‘三角结构’,就是我们起步的根基。”
苏父静静地听着,不时点头。
“所以,我跨入农业不是规划好的,而是一步步被推着走,看到了问题,就想试着解决。”我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做金融是钱生钱,很聪明。但做农业,是让土地生钱,让劳动生钱——这让我觉得,更实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苏父沉默良久。苏雨晴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
“实在。”苏父重复这个词,“这个词好。我做了大半辈子外交,见过太多聪明人,但实在人不多。”
他端起酒杯:“小林,做农业苦,做企业更苦。你要面对的不仅是市场,还有历史包袱、政策变化、人心浮动。这条路,你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我说得坚定,“因为我不是一个人走。我有团队,有伙伴,有”
我看了一眼苏雨晴:“有支持我的人。”
苏父点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气氛松弛下来。
饭后,苏父在院子里散步。我陪他站在那丛秋菊前。
“雨晴她妈,年轻时比我果断。”苏父忽然说,“我当年追她,费了不少功夫。但我知道,她心里有杆秤——秤的是人品,是担当,是能不能托付。”
他转身看我:“小林,我今天看到的是一个踏实的年轻人。这很好。但光踏实不够,还得有韧性。未来的路还长,会有更多考验。你得让雨晴安心,也得让关心你们的人安心。”
“我会的。”我说得郑重。
“好。”苏父拍拍我的肩,“有空来故都,我带你去几个老馆子,尝尝正宗的外交菜。”
送走苏父,已是晚上九点。苏雨晴收拾碗筷,我帮着擦桌子。
“我爸他对你印象很好。”她轻声说。
“你妈呢?”
“她呀,”苏雨晴笑了,“她要是真反对,今天就不会让我爸来了。”
我把擦好的盘子放回橱柜,转过身。厨房暖黄的灯光下,她的脸庞温柔而明亮。
“雨晴,”我说,“等土地手续补完,等公司上了正轨,我们”
“我们结婚。”她接过话,眼眶微红,“你已经说过了,我记着呢。”
我握住她的手:“正式的求婚,我会好好准备。戒指,鲜花,单膝跪地——一样都不会少。”
“我等着。”她把头靠在我肩上。
窗外,秋夜渐深。
但我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
接下来的路,或许仍有风雨,但我们可以并肩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