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投资促进会的会议室不大,但装修精致。深色胡桃木的会议桌,米白色皮质座椅,墙上是本省重大项目的规划图。我到的时候是下午两点五十五分,苏雨晴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她今天穿了件浅杏色的衬衫裙,头发挽成低髻,显得端庄又干练。看见我,她微微一笑,但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准备好了?”我问。
“嗯。”她深吸一口气,“我妈虽然严厉,但讲道理。”
话是这么说,但当我们推门进去时,心跳还是快了几拍。
张薇坐在会议桌的主位,面前放着一杯茶和几份文件。她今天穿的是深蓝色行政套装,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目光在我们脸上停留了一瞬。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这就是张薇的风格。
我和苏雨晴坐下。助理轻声关门退出,会议室里只剩下我们三人。
“雨晴最近瘦了。”张薇先开口,但话是对我说的,“工作很忙?”
“公司最近事情比较多。”我如实回答。
张薇点点头,翻开面前的文件。我看清了,那是山川的公开声明、舆情报告,还有一份债务分析简报。
“永丰的表外债务,查清楚了?”她问。
“查清楚了。总额两千三百万左右,主要是三家债权人。我们计划现金买断,彻底了结。”
“钱从哪来?”
“明澋资本提供过桥贷款。”
张薇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的细微嗡鸣。
“高启明这个人,”她放下茶杯,“有能力,有资源,但你要清楚——资本的本质是逐利。他今天帮你,是因为你的价值大于这三千万的风险。哪天价值变了,态度也会变。”
这话说得直白,但我明白这是提醒。
“我明白。”
“明白就好。”张薇的目光转向苏雨晴,“工作室最近怎么样?”
“接了省文旅集团的单子,在做非遗主题的农产品礼盒。”苏雨晴坐直身体,“另外,山川这次公开历史问题的传播方案,是我们工作室负责的。”
“方案做得不错。”张薇的语气缓和了些,“节奏把控、情绪引导,都还算到位。你成长得比我想象的快。”
苏雨晴眼睛一亮,但没说话。
张薇重新看向我:“林晓,我今天找你们来,不是以雨晴母亲的身份,是以省投资促进会秘书长的身份。山川是省里重点关注的农业龙头企业,你们的一举一动,影响的不仅是自己。”
她将一份红头文件推过来。我接过来看,是《关于支持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健康发展若干措施的通知》,签发单位是省政府办公厅。
“下个月,省里要开农业产业升级座谈会,周副省长点名要山川做典型发言。”张薇说,“这是个机会,也是个考验。”
我快速浏览文件。核心内容是对龙头企业给予土地、信贷、税收等多方面支持,但前提是“经营规范、社会责任感强”。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们处理历史问题的过程,会直接影响到省里对你们的支持力度。”张薇直视我的眼睛,“土地补手续、债务买断、居民安置——这些事,必须做得干净漂亮,不能留尾巴。”
“我们一定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张薇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有人向我反映,说你们接手永丰是‘踩坑’,说山川下一步可能倒下。”
我的心一沉。
“这些话,我不信。”张薇说,“但我需要你们用事实,让说这些话的人闭嘴。”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从这栋楼的窗户看出去,能看到蓉都市中心的车水马龙。
“我年轻时在基层工作过,知道农业企业有多难。”张薇背对着我们,“要面对天灾,面对市场波动,面对政策变化,还要面对历史包袱。能活下来的,都是九死一生。”
她转过身:“林晓,雨晴选择你,我最初不同意。不是因为你家境或学历,是因为做企业太苦,尤其做农业企业。我不想她跟着你吃苦。”
苏雨晴张嘴想说什么,但张薇抬手制止了。
“但这半年,我看到了你们的坚持。”张薇重新坐下,“青河的土壤修复是真做了,帮农户增收的数字是实的,这次主动公开历史问题——虽然冒险,但确实是负责任的作法。”
她看着我们,眼神复杂:“作为母亲,我还是希望雨晴过安稳日子。一个旁观者,我承认,你们在做一件有价值的事。”
这话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
“张秘书长——”
“私下可以叫阿姨。”张薇打断我,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当然,如果你们觉得别扭,继续叫职务也行。”
苏雨晴的眼圈红了。
“妈”她轻声说。
“好了,不说这些。”张薇恢复公事公办的表情,“债务买断的事,如果需要协调金融机构,我可以帮忙牵线。另外,省厅督导组那边,王处长是我的老同事,我会打个招呼——不是让你们走捷径,是让他们公正看待你们的努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谢谢阿张秘书长。”
“最后一点。”张薇看了眼手表,“雨晴她爸下周从北京回来,他想见见你。时间地点让雨晴安排。他脾气比我好,但问题会很刁钻,你做好准备。”
离开投资促进会大楼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夕阳把街道染成金色,晚高峰的车流开始拥堵。
“没想到”苏雨晴轻声说。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我妈会说那些话。”她转头看我,眼睛里有水光,“她从来没当面肯定过我做的事。”
我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心有些凉。
“你做得很好。”我说,“是你让她改变了看法。”
回公司的路上,我收到张子轩的消息:“赵磊同意现金买断,但要求三天内支付50首付款。另外,他提出要签保密协议——债务买断的内容不得对外公开。”
我皱起眉头。不得公开?这反常。
正要回复,高启明的电话打了进来。
“林晓,沈墨刚刚联系我。”他的声音很急,“赵磊要求保密,是因为他背后的人不想暴露。那笔境外资金,沈墨查到了来源——是一家注册在开曼群岛的基金,实际控制人可能和永丰当年的竞争对手有关。”
“谁?”
“‘海之味’的冯老板。”高启明一字一顿,“沈墨查到,冯老板两年前就开始通过多层架构收购永丰的遗留债务。他可能早就盯上你们了。”
我握着手机,感觉后背发凉。如果真是冯老板,那就不只是敲诈那么简单了。
“沈墨到底是什么人?”我问。
“他以前在证监会工作,后来辞职去了一个怎么说呢,半官方的风险监测机构。”高启明斟酌着用词,“专门盯着跨境资本流动中的异常行为。他帮我,既是因为私交,也是因为赵磊和冯老板的这笔交易,触发了他那边的监测系统。”
原来如此。怪不得沈墨能拿到那么多内部信息。
“那现在怎么办?债务还买不买?”
“买,但方式要变。”高启明快速说,“不能直接转给赵磊,要通过法院或仲裁机构做债务和解,全程留痕。这样即使背后有猫腻,也能说清楚。”
“时间来不及了,省厅督导组下周就来——”
“我来协调。”高启明说,“我有个同学在省高院,可以走简易程序。三天内完成司法确认,赵磊就没法反悔。”
挂了电话,我对司机说:“掉头,去法院。”
晚上七点,我和张子轩、公司法务在省高院门口见到了高启明和他的同学——一位姓谭的法官。事情紧急,我们就在法院附近找了家茶馆谈。
谭法官四十出头,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条理清晰:“如果双方自愿达成债务和解,可以走司法确认程序。我们出一个调解书,具有法律强制力。整个过程公开透明,不怕对方耍花样。”
“需要多久?”
“材料齐全的话,明天立案,后天开庭,大后天出文书。”谭法官说,“但前提是,赵磊得同意走这个程序。”
“他会同意吗?”
“如果他心里没鬼,应该会。”谭法官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不同意那就说明债务本身有问题。”
当晚九点,张子轩约赵磊再次见面。这次地点选在法院附近的咖啡馆,谭法官“刚好”也在隔壁桌。
当张子轩提出走司法确认程序时,赵磊的脸色明显变了。
“没必要这么麻烦吧?”他干笑,“咱们签个协议,钱一付,事就了了。”
“还是正规点好。”张子轩坚持,“对你我都有保障。”
赵磊沉默了很久,眼神飘向窗外。最后他说:“我得问问债权人的意见。明天答复你们。”
他匆匆离开。谭法官从隔壁桌走过来,轻声说:“他心虚了。”
第二天上午,赵磊发来消息:同意司法确认,但要求调解书不对外公开。
“可以。”谭法官说,“调解书本来就不一定公开。只要程序合法就行。”
债务和解程序正式启动。与此同时,公司里,另一场战斗也在继续。
林爱国带着财务部连夜核算三千万的支付计划;王婷在协调明澋资本的过桥贷款手续;刘健和柳青在准备省厅督导组要看的数字化系统演示;陈默在赶制新的品牌宣传材料——主题是“透明与重生”。
而我,在晚上十点回到办公室时,看到了母亲寄来的两个大纸箱。
腊肉香肠的香味已经透了出来。我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真空包装的腊味,每包上都贴着手写的标签:“麻辣香肠”“广味香肠”“酱肉”“腊排骨”。另一箱里,还有几瓶母亲自己做的豆瓣酱和泡菜。
箱子里有张纸条,是父亲的字迹:“晓晓,你妈非要塞这么多,说让你分给同事。工作再忙,记得按时吃饭。”
我坐在纸箱旁的地上,久久没动。
然后我起身,抱起一箱,走向还在加班的会议室。
推开门,里面烟雾缭绕——孙怀圣又破戒抽烟了。几个人围着白板争论什么,桌上摊着吃了一半的盒饭。
“各位,”我把箱子放在桌上,“我爸妈寄的,大家分分。”
陈默第一个冲过来:“腊肉!我就好这口!”
孙怀圣掐了烟,搓着手:“闻着就香,你妈手艺真好。”
王婷拿了几包泡菜:“这个配粥最好。”
林爱国推推眼镜:“这么多,得有个分配方案”
“分什么分,自己拿!”孙怀圣已经撕开一包麻辣香肠,咬了一口,“嗯!地道!”
会议室里忽然有了烟火气。大家围过来,挑着自己喜欢的口味,说笑着,暂时忘了债务、督导组、上市这些沉重的话题。
我退到门口,看着这一幕。
苏雨晴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轻声说:“这就是你要守护的东西,对吧?”
我点点头。
这些一起熬夜的伙伴,这些在困境中依然能笑出声的瞬间,这些来自远方的、朴素的关心。
这就是为什么,无论多难,都要走下去。
深夜十一点,张子轩发来消息:“司法确认的所有材料已提交,谭法官说明天上午开庭。赵磊那边好像有人在给他施压,他今天特别焦躁。”
我回复:“盯紧他。开庭时,我要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