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结束是十点三十七分。
我走出采访间时,刘健面前的监控屏幕已经像一片被惊扰的蜂巢——数据流密密麻麻地滚动,曲线剧烈波动。苏雨晴站在他身后,双手抱在胸前,眉头微蹙。
“怎么样?”我问。
“爆了。”刘健头也不抬,“发布后二十分钟,微博话题阅读量破千万。自曝历史问题上热搜了,目前排第十七位,还在升。”
柳青切换到一个数据面板:“舆情情绪分布:正面28,中性41,负面31。负面情绪主要集中在‘企业诚信’‘土地违规’‘资本游戏’这几个标签下。”
“主流媒体报道呢?”
“财经频道刚刚发了快讯,标题比较中性:‘山川集团主动披露永丰历史遗留问题,承诺全面整改’。”苏雨晴递过平板电脑,“财经网、第一财经的稿子也出来了,都是基于我们提供的通稿,但加了评论——基本肯定了我们的主动态度,但也质疑整改的可行性。”
我快速浏览标题。大多数报道还算克制,但评论区已经开始发酵。
一条高赞评论写道:“现在主动说,是因为要上市了瞒不住了吧?早干嘛去了?”
另一条更尖锐:“农业企业玩土地转性?张永丰的老套路,换了个壳继续玩而已。”
但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至少敢说出来,比那些藏着掖着的强。”“看整改方案,挺实在的,三千万专项基金不是小数目。”
“电商数据呢?”我问。
刘健调出另一个界面:“发布后半小时,访客量同比上涨300,但转化率跌了40。很多人点进来,只是看声明和问答,不下单。”
“客服从十点十分开始爆了。”赵静兰从门外进来,手里拿着打印出来的客服记录,“主要问三类问题:第一,我们卖的产品会不会也有问题;第二,之前的土地违规会不会影响产品质量;第三,要不要退货。”
“怎么回应的?”
“按培训的口径:第一,所有产品都有全流程溯源,扫码可查;第二,历史问题是土地性质问题,与农产品质量无关,我们有完整的质检报告;第三,尊重消费者选择,但希望给我们整改的机会。”赵静兰顿了顿,“大多数消费者听了解释后表示理解,但还是有大概5的人直接申请退货。”
“让客服团队稳住。”我说,“今天所有人加班,按三倍工资算。”
“明白。”
十点五十分,会议室再次坐满。但气氛和昨天凌晨截然不同——那时是紧绷的等待,现在是直面风暴的清醒。
“资本市场有反应了。”林爱国盯着笔记本电脑,“虽然我们还没上市,但投资圈已经在传了。明澋资本那边李总刚才来电话,说有几个lp(有限合伙人)在问情况。”
“高启明呢?”
“高总从幕源打来的,说正在安抚他那边的投资人。”林爱国推了推眼镜,“但他的原话是:‘短期的波动不用担心,关键看三天后的风向。’”
三天。舆论发酵的黄金周期。
“媒体那边,”张子轩说,“已经有六家媒体申请深度采访。我筛选了一下,建议接受三家:财经周刊、第一财经日报、还有省电视台的《经济观察》栏目。他们都是相对理性的媒体。”
“安排吧。”我说,“但所有采访必须统一口径,所有材料必须经过雨晴审核。”
“明白。”
孙怀圣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一眼,脸色变了变,走到窗边接起来。几句话后,他走回来,声音低沉:“县里来的电话。分管国土的副县长想问具体情况,语气不太好。”
“你怎么回的?”
“我说我们正在按程序向省厅报备,稍后会向县里做专项汇报。”孙怀圣擦了擦额头的汗,“但那边说,希望我们负责人今天下午去一趟。”
意料之中。土地问题,地方政府最敏感。
“我去。”我说。
“我跟你一起。”张子轩站起来,“那些地的历史,我最清楚。”
十一点二十分,陈默忽然喊了一声:“视频爆了!”
我们凑过去。他指的是苏雨晴工作室制作的那个三分钟动画视频。发布在b站和视频号上,一个多小时,播放量已经破五十万,弹幕和评论数量惊人。
“弹幕大多在讨论动画本身。”陈默说,“很多人说制作精良,信息清晰。评论区风向比微博好很多。”
我点开评论区。热评第一条是:“至少敢用动画把来龙去脉讲清楚,比那些发通稿含糊其辞的企业强。”点赞过万。
第二条:“土地转性是历史遗留问题,全国多了去了。山川敢主动碰这个雷,有点担当。”
第三条:“重点不是过去犯了什么错,是现在怎么改。那个‘透明整改直播间’的想法不错,真开了我去围观。”
!苏雨晴制作的这个视频,用简洁的动画呈现了三块土地从工业用地到商住用地的变迁过程,重点突出了三个关键节点:当年的政策环境、手续瑕疵产生的原因、以及现在三百多户居民面临的现实困境。最后三分之一的篇幅,详细展示了山川的整改方案——从专项基金到第三方监督,再到“透明整改直播间”的承诺。
“评论区引导一下。”我对苏雨晴说,“找几个核心问题,让工作室账号做权威回复。重点强调那三百多户居民——这是民生问题,不是单纯的商业问题。”
“已经在做了。”苏雨晴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我们整理了居民代表采访的视频片段,下午发第二波。”
十二点整,第一轮舆论冲击暂时告一段落。数据曲线开始趋于平稳,负面情绪占比维持在35左右,没有继续恶化。
食堂送来了午饭,但没人有胃口。大家围着会议桌,草草扒了几口饭,眼睛都没离开屏幕。
“下午两点,省厅的联合工作组会到清水县。”林爱国看了眼日程,“王处长带队,自然资源、住建、环保三个部门都派人。说是‘指导’,其实是现场核查。”
“接待方案定了吗?”
“定了。”孙怀圣说,“会议室准备好了,资料复印了二十份。参观路线也安排了——先去那三块地现场,再看青河修复基地,最后回公司座谈。”
“坦诚,透明。”我说,“他们想看什么,就给他们看什么。有问题当场解答,解答不了的记录下来,限期回复。”
下午一点,我和张子轩出发去县政府。车刚驶出园区,我就看见门口聚集了七八个人,有的拿着相机,有的举着手机。
“媒体?”张子轩问。
“还有自媒体。”司机老陈说,“早上就来了,保安没让进。”
我摇下车窗。一个年轻记者立刻冲过来:“林总!能简单说几句吗?山川这次主动披露,是不是迫于上市压力?”
我看着他的眼睛:“上市不是遮羞布,而是放大镜。我们选择在放大镜下,先把问题洗干净。”
车开走了。后视镜里,那个记者还在低头记录。
县政府大楼里气氛凝重。我们被直接带进小会议室,分管国土的刘副县长已经在等了,还有国土局、住建局的几位负责人。
没有寒暄,刘副县长直接开口:“林总,你们这个声明,让我们很被动。”
“刘县,我们提前向省厅做了报备——”
“省厅是省厅,县里是县里。”刘副县长打断我,“那三块地的问题,是历史遗留问题,但也是清水县的问题。你们这么一公开,网上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说我们县政府当年纵容违规操作。”
他盯着我:“张永丰时代的事,我们不想提。但你们山川接手了,处理问题是不是应该更稳妥一点?”
我明白他的意思。地方政府最怕舆论风暴,尤其怕被贴上“监管不力”的标签。
“刘县,”我放慢语速,“那三块地上,现在住着三百多户居民。他们有的孩子要上学,有的老人要看病,有的想抵押贷款做点小生意——但都因为房产证办不下来,被卡住了。这个问题不解决,他们每个月都会去信访办,去政府网站留言。这才是真正让县里被动的事。”
会议室安静了。
“我们主动公开,不是要把问题闹大,是要彻底解决问题。”我继续道,“专项基金已经设立,省厅的联合工作组下午就到。我们计划用六个月时间,补全所有手续,让那三百多户居民拿到合法的房产证。但这需要县里各局的支持——规划调整、消防验收、不动产登记每一步,都需要你们协助。”
刘副县长和几个局长交换了眼神。
“你们真能解决?”国土局局长问。
“我们投入三千万,不是做样子的。”张子轩开口,“我是张永丰的儿子,我知道当年这些手续卡在哪里。现在政策环境不一样了,只要各部门配合,技术上完全可以解决。”
“省厅那边”
“王处长亲自带队。”我说,“如果县里支持,我们可以把这次整改做成一个‘历史遗留问题解决样板’,省厅甚至可能在其他地方推广。”
这句话打动了他们。谁都不想背历史包袱,如果能把这个包袱变成政绩,那是最好的结果。
刘副县长的表情缓和了些:“下午省厅工作组来,我们一起汇报。你们把方案说清楚,县里会尽力配合。”
从县政府出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半。张子轩长舒一口气:“过关了。”
“只是第一关。”我说,“省厅工作组才是关键。”
回到公司时,省厅的车队已经到了。三辆公务车停在园区里,王处长正带着七八个人,在孙怀圣的陪同下参观冷链枢纽。
!我们赶过去时,他们正在看自动化分拣线。王处长看见我,点点头:“林总,你们这个冷链系统,投入不小啊。”
“农业的关键在流通。”我说,“我们全省布局了十八个枢纽,能做到24小时从田间到餐桌。”
“嗯,硬件是好的。”王处长话里有话,“但企业的发展,硬件软件都要过硬。”
参观持续了一个半小时。从冷链到文创中心,再到电商运营平台。工作组的人问得很细,特别是关于品控体系、溯源数据、还有财务透明度。
下午四点,座谈会在公司大会议室开始。二十多人围坐,气氛严肃。
王处长先开口:“山川主动披露历史问题,这个态度,厅里是肯定的。但肯定态度不等于肯定结果。我们要看的是,你们怎么改,改得怎么样。”
他翻开笔记本:“目前看,你们有三个核心问题要解决:第一,三块土地的合法性问题;第二,相关居民的权益保障;第三,如何建立长效机制,避免类似问题再发生。”
我看向苏雨晴。她点点头,打开投影。
接下来两个小时,我们进行了迄今为止最详尽的一次汇报。从土地历史的每一份文件,到每户居民的现状调查表;从专项基金的资金管理方案,到与第三方审计机构的合作协议;从“透明整改直播间”的技术实现路径,到未来三年公司治理升级的路线图。
工作组的人不停地提问、记录、拍照。王处长很少说话,只是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写几个字。
六点十分,汇报结束。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王处长合上笔记本,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
“材料很扎实。”他缓缓开口,“比我想象的扎实。”
我心里一松。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们要清楚,这不是一次公关活动,这是一次系统整改。省厅会成立督导组,每月跟进进度。所有数据必须真实,所有承诺必须兑现。如果中间有水分——”
他停顿,眼神锐利:“那就不只是企业信誉问题,而是诚信问题了。”
“我们明白。”我说得郑重。
“好。”王处长站起来,“今天先到这里。下周我们会发一个指导意见函,明确各部门的责任和时限。你们按函执行,遇到困难及时沟通。”
送走工作组,天已经黑了。
回到会议室,所有人都瘫在椅子上。连续三十多个小时的高强度应对,体力已经逼近极限。
但数据屏幕还在亮着。
刘健声音沙哑:“下午四点到六点,舆情出现拐点。
“为什么?”
“两个原因。”苏雨晴说,“一是省电视台傍晚播了采访片段,标题是‘企业敢担当,历史问题不再遗留’;二是我们下午发的居民采访视频,播放量破百万了。很多人留言说,原来背后是这么多家庭的现实困境。”
她调出一个评论区截图。一条评论被顶到最上面:“如果这次真能解决三百多户人的房产证问题,那我愿意继续买山川的产品。企业除了赚钱,确实该有点担当。”
我看着那条评论,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这一天,像过了一个世纪。
但风暴的第一波,我们扛住了。
晚上八点,我让大家强制下班。只留下必要的值班人员。
苏雨晴没走。她在工作室等我。
我过去时,她正在煮粥。简单的白粥,配一碟酱菜。
“累了吧?”她盛了一碗给我。
“累,但踏实。”我接过碗,“今天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做的视频,谢谢你引导的舆论,谢谢你在我身边。”
她笑了笑,在对面坐下。灯光下,她眼下的乌青很明显。
“林晓,”她轻声说,“今天我母亲给我打电话了。”
我动作一顿。
“她看了声明,也看了省台的报道。”苏雨晴说,“她问了我两个问题:第一,你们是不是真的能解决那些居民的问题;第二,这件事会不会影响你的状态。”
“你怎么说?”
“我说能解决,因为你们做了最扎实的准备;我说不会影响,因为你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坚韧。”
她看着我:“然后她说‘那就好’。”
三个字。但我知道,这可能是张薇对我们关系最接近认可的一次表态。
手机震动。是高启明。
“林晓,刚开完投资人电话会。”他的声音带着疲惫,但语气轻松,“骂的人有,但更多的是好奇——好奇你们这种‘自曝式整改’能不能走通。有几个对冲基金的人说,如果你们这次过关,他们会考虑在上市时跟投。”
“过关的标准是什么?”
“六个月,三块地的手续补全,三百户居民拿到房产证。”高启明说,“这是你们自己承诺的,也是资本市场盯着的时间表。”
“我们能做到。”
“我相信。”他顿了顿,“另外,沈墨今天联系我了。”
我坐直身体:“他说什么?”
“他说你们的做法‘很聪明’,但也‘很冒险’。他让我转告你,赵磊不会就此罢手——他手里可能还有别的牌。”
“什么牌?”
“沈墨没说清楚,只说‘和永丰的债务有关’。”高启明声音严肃,“你们再仔细查查永丰破产前的债务结构,特别是那些没有进入破产清算的表外债务。”
我心里一沉。永丰的债务问题,我们一直以为在破产重组时已经解决了。
“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夜色。
今天的风暴暂时过去了,但更大的风暴,可能还在酝酿。
苏雨晴走过来,把手放在我肩上。
“一步一步来。”她说。
是啊,一步一步来。
解决土地问题,解决债务问题,解决所有历史遗留问题。
然后,轻装上阵,走向那个我们共同相信的未来。
夜色渐深,清水河的水声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