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四十七分,山川集团总部会议室灯火通明。
长桌上摊满了文件、笔记本电脑、还有十几个喝空的咖啡杯。烟灰缸里堆着烟蒂——虽然公司禁烟,但今夜没人管这个。孙怀圣靠在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园区,手里夹着的烟已经快烧到指尖。
“老孙,烟。”林爱国哑着嗓子提醒。
孙怀圣这才回过神,把烟按灭。他转过身,脸上是罕见的疲惫:“数据都核对完了?”
“对完了。”林爱国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声明稿、数据附件、常问问题集、媒体沟通口径所有材料都过三遍了。雨晴那边把稿子打磨得很干净,该说的说透,不该说的一个字没多。”
会议室另一头,陈默趴在桌上,正在平板电脑上做最后的视觉调整。明天要发布的不仅是一篇文字声明,还有配套的信息图、时间轴、甚至一个三分钟的视频短片。视频是苏雨晴工作室连夜赶制的,用动画形式呈现三块土地的历史变迁,以及山川的整改承诺。
“视频渲染完了。”陈默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上传到云端了,随时可以发布。”
刘健和柳青并排坐着,面前摆着三台显示器。一台是电商后台的实时数据,一台是社交媒体监测平台,还有一台是内部通讯系统。他们已经模拟了十几种可能的舆论场景,制定了相应的应对预案。
“如果发布后一小时,负面评论超过30,我们就启动a方案。”柳青指着屏幕上的流程图,“电商平台开启‘透明专区’,同步上线所有产品的溯源信息。技术部已经准备好了,一键切换。”
门被推开,张子轩端着一托盘宵夜进来。包子、粥、几碟小菜。他把东西放在桌上:“食堂师傅加班做的,大家吃点。”
没人动筷子。
“子轩,”我看向他,“你那边呢?”
张子轩坐下,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联系了七家主流媒体,财经版面的记者。明天早上八点,我们会提前两小时把通稿发给他们,附带采访邀请。其中三家已经答应,会在我们官方发布后一小时内出稿。”
他顿了顿:“都是正面引导的稿子,但不过度美化,客观陈述。”
“省厅那边?”
“王处长的秘书晚上九点给我回了电话,说厅长已经看到我们的报备材料,原则支持。”张子轩的声音有些干涩,“但他们也强调,一切以事实为准,如果后续调查发现新问题,该处理的还是要处理。”
我点点头。这是预料之中的。
会议室墙上的钟指向十二点零三分。
还有九小时五十七分钟。
“大家休息吧。”我说,“明天七点集合,做最后检查。十点准时发布。”
没有人动。
孙怀圣重新点了支烟:“晓哥,我睡不着。”
林爱国重新戴上眼镜:“我再核对一遍财务数据。”
陈默又开始调视频的颜色参数。
刘健和柳青盯着监控屏幕,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数据跳动。
张子轩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慢慢嚼着,眼神空洞。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篇声明一旦发出,山川这两年来建立的品牌形象、市场信任、资本期待,都可能面临冲击。我们赌的是长期信任,但短期阵痛,要整个团队一起扛。
手机震了一下。是苏雨晴的微信:“工作室这边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你那边怎么样?”
“都准备好了。你怎么还没休息?”
“在改第三版qa(问答集)。赵磊那边有动静吗?”
“暂时没有。”
“保持警惕。我哥在国外也听说了这事,他说明澋资本内部对你们这个决定有分歧,但李总压住了。”
我看着这条信息。高启明在幕源,此刻应该正和李总在一起。资本方的压力,他先替我们挡了一道。
“雨晴,”我打字,“谢谢你。”
“傻子。明天见。”
放下手机,我起身走到窗边,和孙怀圣并肩站着。窗外,园区里只有几盏路灯亮着,远处的冷链仓库轮廓隐在夜色里。更远处,清水河的河面泛着微光。
“老孙,”我轻声说,“还记得创业第一年,咱们在青河村租的那个仓库吗?”
“咋不记得。”孙怀圣吐出一口烟,“漏雨,冬天冷得要死,夏天热得像个蒸笼。老王那时候还管账,天天念叨电费太贵。”
“那时候咱们几个人,挤在十平米的办公室里,吃住都在那儿。”我说,“当时想的是什么?”
“想的是活下去。”孙怀圣笑了,眼角挤出皱纹,“想的是下个月工资发不发得出来,想的是地里的菜能不能按时收上来。”
“现在想的是什么?”
孙怀圣沉默了一会儿,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现在想的是对得起对不起那些信咱们的人。”他说,“农户、员工、买咱们东西的顾客、还有投钱给咱们的老板。”
他转过头看我:“晓哥,你说咱们明天这一出,会不会把这一切都毁了?”
“不会。”我说得肯定,“可能会暂时受影响,但毁不了。因为咱们做的事,根基是实的——菜是好好种出来的,东西是好好做出来的,帮农户增收是实实在在的。这些实的东西,一篇声明毁不了。”
孙怀圣点点头,把烟掐了:“我信你。”
凌晨两点,大家终于陆续离开会议室。我让所有人回家休息,哪怕只能睡四五个小时。
张子轩最后一个走。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林总,我能跟您聊几句吗?”
我们回到会议室,关上门。
“坐。”我给他倒了杯水。
张子轩双手握着杯子,指节有些发白:“明天声明一发出,我父亲的名字会再次被媒体提起。那些陈年旧事,会被翻出来重新炒。”
我看着他。这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这半年老了很多。接手永丰的历史问题,对他来说不只是工作,更是心结。
“你准备好了吗?”我问。
“没有。”他诚实地说,“但我必须面对。这是我选择的路。”
他喝了口水:“林总,我查永丰旧账这半年,越来越理解我父亲当年为什么那么做。90年代末到2010年,那是中国民营企业野蛮生长的年代。大家都在抢速度,抢资源,规则不完善,灰色地带很多。你不抢,别人就抢了;你不走捷径,别人就走了。我父亲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但错了就是错了。”他说,“我现在明白了,企业做大之后,拼的不是谁更‘野’,是谁更‘稳’。山川现在走的路,是对的。我愿意为这条路上的一道坎,贡献我的力量。”
我看着这个年轻人,忽然想起半年前他刚加入时的样子——有些纨绔气,有些玩世不恭,对农业一窍不通。现在,他成了最懂永丰历史、也最坚定要解决历史问题的人。
“子轩,”我说,“你父亲如果看到你现在这样,会骄傲的。”
张子轩眼圈红了红,但他很快控制住情绪:“明天之后,我可能会暂时离开公司一段时间。”
我一怔:“为什么?”
“避嫌。”他说,“我是张永丰的儿子,又是负责历史问题处理的。如果继续在核心岗位,舆论会说‘儿子查老子,能查出什么真问题’。我暂时退出,让第三方来接手后续调查,更有公信力。”
“你想去哪儿?”
“去青河基地。”张子轩说,“我想从头学起,从种地开始。等这件事过去了,我再回来。”
我沉默片刻:“想好了?”
“想好了。”
“好。”我拍拍他的肩,“青河那边,马德胜会带你。好好学。”
凌晨三点,我独自开车回住处。街道空旷,只有偶尔驶过的出租车。等红灯时,我看了眼手机——没有任何新消息。
赵磊没有动静。
这反而让我不安。按照他的性格,不该这么安静。
到家后,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反复推演明天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
最坏的场景:声明发出后,引发舆论海啸,竞争对手趁机抹黑,客户大规模退货,投资方撤资,监管部门全面介入,公司停摆
最好的场景:声明获得理解,公众认可我们的坦诚,客户反而因为我们的透明而增加信任,投资方看到公司的治理水平,监管部门肯定我们的主动作为
但现实往往在最好和最坏之间。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是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喂?”
“林总,还没睡吧。”是赵磊的声音。
我坐起身:“赵总这么晚有事?”
“听说你们明天要发公开声明?”赵磊的声音带着笑意,“动作挺快啊。”
“赵总消息灵通。”
“在清水县,我想知道的事,总能知道。”他顿了顿,“林总,我最后问你一次——我手里的材料,你买不买?现在买,还来得及。明天之后,这些材料就没什么价值了。”
“赵总,”我平静地说,“你的材料,明天我们自己会公布。”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赵磊笑了,笑声里有些无奈:“行,林晓,你够狠。自己掀自己的底牌,让我无牌可打。”
“赵总,如果你手里的材料有我们不知道的内容,欢迎提供。我们会一并调查,一并公布。”
“呵,说得跟真的一样。”赵磊收起笑意,“林晓,你以为这样就能过关?太天真了。资本市场的记忆比金鱼还短,但媒体的笔,能让人记一辈子。明天之后,‘山川’两个字后面,永远会跟着‘历史问题’‘土地违规’这些词。你的上市梦,悬了。”
“不劳赵总费心。”
“行,那咱们就走着瞧。”赵磊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走到窗前。天边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
黎明将至。
最难熬的,永远是黎明前的黑暗。
但黑暗过后,天总会亮。
我打开电脑,最后看了一遍公开声明稿。
标题很简单:《关于永丰集团历史遗留问题及山川集团整改承诺的公开说明》。
正文开头写道:“企业的成长,犹如人的成长,难免会犯错。重要的是如何面对错误,如何改正,如何不让同样的错误再次发生”
我看着这些文字,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该做的都做了,该准备的都准备了。
剩下的,交给时间,交给人心。
六点三十分,手机闹钟响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换上衬衫,打好领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三十二岁,创业第6年。
今天,山川要迈过一道坎。
而我要带着所有人,稳稳地迈过去。
出门前,我给苏雨晴发了条信息:“早安。一会儿见。”
她秒回:“早安。我在路上了。”
七点整,我走进公司园区。晨光洒在办公楼的外墙上,“山川集团”四个字在朝阳下泛着金色的光。
门口,孙怀圣已经在了,正在和保安说着什么。看见我,他小跑过来:“晓哥,媒体那边开始有动静了。财经频道的一个记者已经在路上了。”
“按计划接待。”
七点十分,会议室里人陆续到齐。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容,但眼神清亮。
苏雨晴准时出现,穿着干练的套装,手里拿着最终版的材料。
“最后核对一遍流程。”她站在白板前,“八点,向合作媒体发送通稿;九点,高管团队最后一次会;九点四十分,所有渠道准备就绪;十点整,全渠道同步发布。”
她看向我:“林总,十点零五分,您要接受财经频道的独家专访。这是提纲。”
我接过提纲,快速浏览。问题很尖锐,但都在预料之中。
“没问题。”
七点五十分,张子轩站起来:“各位,今天之后,我会暂时离开总部,去青河基地学习。这段时间,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包容。”
会议室安静了一瞬。
然后孙怀圣第一个站起来,走过去用力抱了抱他:“小子,去了好好干。青河的土实在,能教会人很多东西。”
林爱国、陈默、刘健、柳青每个人都和他拥抱,或拍拍他的肩。
最后轮到我。
“子轩,”我说,“山川永远有你的位置。”
他用力点头,眼眶通红。
九点三十分,所有准备工作就绪。
苏雨晴坐到我身边,轻声说:“紧张吗?”
“有点。”
“我也是。”她笑了笑,“但这紧张里,有种踏实的感觉。”
我懂她的意思。做了该做的事,尽了该尽的力,剩下的,坦然面对。
九点五十分,刘健盯着屏幕:“所有渠道就绪。官网、公众号、微博、电商平台首页一键发布。”
柳青说:“技术监控就绪。舆情系统已经开启实时追踪。”
陈默:“视觉材料全部上传完成。”
林爱国:“财务数据备份三份,随时可调取。”
孙怀圣:“后勤保障全部到位。媒体接待区、员工休息区都准备好了。”
张子轩:“法律团队在线待命。”
所有人看向我。
墙上的时钟,秒针一格一格跳动。
九点五十八分。
九点五十九分。
十点整。
“发布。”我说。
刘健按下回车键。
几乎同时,所有屏幕上的内容刷新了。官网首页跳出大幅通告,公众号推送发出,微博更新,电商平台首页切换成“透明承诺”专题页。
十点零一分,第一条评论出现。
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
舆情监控屏幕上的数据开始跳动,曲线缓缓上升。
十点零三分,我的手机响了。是财经频道的记者。
“林总,我们看到声明了。现在开始采访,可以吗?”
“可以。”
苏雨晴帮我调整好领带,轻声说:“去吧。”
我走进准备好的采访间,面对摄像机。
记者是个干练的中年女性,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审视,也有好奇。
“林总,山川选择在pre-ipo阶段主动公开历史问题,这个决定非常罕见。你们不怕影响上市进程吗?”
我对着镜头,深吸一口气。
然后开始回答。
窗外,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