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晴的工作室在清水河畔一栋老民居的二楼。木结构的老房子,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但被她布置得很舒服——竹帘、绿植、满墙的书,还有一张巨大的原木工作台,上面摊着设计稿和样品。
我到的时候,她正蹲在阳台的小灶台前看着砂锅,汤的香味已经飘了满屋。
“来得正好。”她没回头,“洗手,拿碗筷。”
我放下外套,去厨房洗了手。碗柜里只有两个碗,两双筷子,看得出她平时都是一个人吃饭。
“今天这么清淡?”我看着砂锅里翻滚的萝卜和排骨。
“你这两天火气大,吃点清淡的好。”她盛了碗汤递给我,“老王那边有进展了?”
我在工作台边坐下,先喝了口汤。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下去,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松了些。
“子轩查到些东西。”我把平山土地、德兴建材、赵磊的干股这些事说了,“现在他想公开,把所有历史问题摊开,主动了结。”
苏雨晴给自己也盛了碗汤,在我对面坐下,静静地听我说完。
“你怎么想?”她问。
“风险很大。”我放下碗,“公开了,舆论压力、投资者信心、上市进程,都可能受影响。但不公开,赵磊捏着那些东西,随时可能引爆。”
苏雨晴用勺子慢慢搅着汤,蒸汽在她眼前缭绕。窗外的清水河在夜色里泛着细碎的光,远处有晚归的渔船发动机声。
“你记得我母亲处理过类似的事吗?”她忽然问。
“张秘书长?”
“嗯。”她点头,“前年省里一家国企改制,发现二十年前的账目有问题,涉及几百万的资金流向不明。当时有两种声音:一种是内部处理,低调解决;一种是公开审计,给所有人交代。”
“最后呢?”
“我母亲选了公开。”苏雨晴看着我的眼睛,“她说,藏在黑暗里的问题才是问题,晒在太阳下的问题,就只是需要解决的事。”
这话有点意思。我等着她说下去。
“公开后,那家企业被骂了三个月,股价跌了20。但三个月后,审计报告出来了,问题查清了,责任分清了,该处理的处理了。再三个月,股价涨回来了,而且比之前还高——因为投资者知道,这家公司敢直面问题,治理透明。”
她顿了顿:“而选择内部处理的那几家企业,问题后来还是被捅出来了,结果更惨——不光问题本身,还加了个‘隐瞒不报’的罪名。”
我懂她的意思。主动和被动,在公众认知里,是天壤之别。
“但那是国企,”我说,“有政府背书。山川是民企,还是农业企业,本来就脆弱。”
“所以你们公开的方式要讲究。”苏雨晴站起来,走到工作台前,抽出一张白纸,“不能一下子全倒出来,那叫自爆。要分步骤,有节奏,控制叙事。”
她在纸上画了个时间轴。
“第一步,先承认问题——永丰在快速发展期,存在管理不规范、环保意识不强、部分项目操作不合规的情况。不用具体说是什么问题,只说有。”
“第二步,表明态度——山川作为重组方,有责任厘清历史,给公众交代。宣布成立专项小组,邀请第三方机构参与调查。”
“第三步,分期公布调查进展——比如第一个月公布环保问题及处理方案,第二个月公布土地问题及整改计划,第三个月”
“等等,”我打断她,“分期公布?那不是拖得越长,影响越久?”
“恰恰相反。”苏雨晴摇头,“一次性公布,媒体集中轰炸一天,然后就过去了。分期公布,每次只聚焦一个点,反而能持续展现你们‘负责任、有行动’的形象。而且每次公布后,你们都有时间落实整改,下次公布时就能说‘上次的问题我们已经做到了什么什么’,形成正向循环。”
我仔细琢磨她的话。这确实比张子轩那种“全盘托出”的想法更聪明。
“那赵磊呢?”我问,“他手里的牌”
“他手里的牌,一旦你们先打了,就没价值了。”苏雨晴说,“而且你们分期公布,他就算想插话,也插不进来——公众的注意力在你们主动公布的议程上,不在他那点零碎爆料上。”
我看着她。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但眼神里有种清晰的锐利。这半年,她从那个在中学教语文的老师,变成了真正懂商业、懂传播的策划人。
“你这些都是跟张秘书长学的?”
“一部分。”她笑了,“另一部分,是跟你们学的。山川这半年处理的每个危机——冷链攻击、土壤污染、融资谈判——都是活生生的案例。我就在旁边看,看你们怎么决策,怎么应对,怎么在复杂局面里找路。”
她走回桌边,坐下:“林晓,其实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差的只是把你们在做的事,用对的方式说出去。”
汤快凉了。我喝完最后一口,感觉心里那个乱糟糟的线团,被她理出了一点头绪。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那具体的方案”
“我来做。”苏雨晴说,“公开声明怎么写,媒体沟通怎么做,时间节点怎么安排,我来拟初稿。但我需要你们的核心数据——特别是整改计划和投入预算,要具体,要可验证。”
“明天上午给你。”
“好。”她看了眼窗外,“今晚你就睡这儿吧,沙发可以打开。你回公司肯定又熬夜,明天还得主持大局。”
我愣了下。虽然我们关系亲近,但这样留宿
“别多想。”她起身去拿毯子,“工作室后面有间小卧室,我睡那儿。你睡沙发。我只是不想你疲劳驾驶。”
她说得自然,我也就不矫情了。确实累,从身体到脑子。
沙发打开是张窄床,她铺了干净的床单,又抱来枕头和毯子。我洗漱完躺下时,她已经关了客厅的灯,只留了一盏小夜灯。萝拉暁税 无错内容
“林晓。”她在卧室门口轻声说。
“嗯?”
“公开历史问题,最难的不是对外,是对内。”她说,“孙怀圣他们跟了你这么多年,把山川当自己的孩子。现在你要说这个孩子身上有‘污点’,他们心里会难受。你要照顾好他们的情绪。”
这话戳中了我的心事。确实,老孙他们
“我明白。”
“晚安。”
“晚安。”
她关上门。我躺在黑暗里,听着清水河的水声,还有老房子偶尔发出的吱呀声。苏雨晴的呼吸声很轻,隔着一道门,几乎听不见。
我想起第一次见她,在县中学的办公室,她穿着素色的连衣裙,正在批改作文。我说我想做农业,想改变点什么,她眼睛亮了一下,说“我帮你”。
那时候我们都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我就醒了。苏雨晴已经起了,在阳台上做简单的拉伸。晨光里,她的身影单薄但挺拔。
“早。”她回头,“早餐煮了粥,煎了蛋。”
我们一起吃了早饭,没再多聊工作。出门前,她把一份连夜赶出来的方案框架递给我:“按这个思路,你们先内部讨论。需要修改随时找我。”
我接过那份还带着打印机温度的方案,点点头。
回到公司,才七点半。但孙怀圣已经在了,在会议室里摆弄投影仪。
“晓哥,这么早?”他看见我,有些意外,“子轩说今天要开重要会,让我提前准备。”
“对。”我把苏雨晴的方案放在桌上,“爱国、陈默、刘健他们呢?”
“通知了,八点到。”孙怀圣凑过来,“啥子事这么急?是不是赵磊那龟儿子又搞幺蛾子了?”
“比那复杂。”我坐下,“等人都齐了一起说。”
八点整,人都到了。张子轩最后一个进来,眼圈发黑,但眼神清醒。他冲我点点头,意思是准备好了。
我打开投影,把苏雨晴的方案投上去。
“今天要说的事,可能让大家不舒服。”我开门见山,“但我们必须面对。”
我用了二十分钟,把永丰土地问题的调查进展、赵磊的威胁、以及我们“主动公开、分步解决”的方案,完整说了一遍。
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
孙怀圣第一个跳起来:“公开?晓哥你疯了?!好不容易融到资,马上要上市了,现在自爆家丑?那些投资人不跑才怪!”
林爱国推了推眼镜,声音发干:“财务上如果公开后引发退货潮、解约潮,现金流会出问题。而且上市审计肯定会更严,时间可能推迟半年以上。”
陈默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设计稿的边角:“品牌我们花了三年建起来的品牌信任,可能一夜之间就没了。”
刘健最直接:“电商平台的销量会暴跌,至少三个月恢复不了。这三个月,我们吃什么?”
只有柳青和张子轩没说话。柳青在电脑上快速计算着什么,张子轩则看着每个人,等他们说完。
等所有人都安静了,我才开口。
“你们说的,都对。”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公开有风险,有很大风险。但不公开呢?赵磊手里捏着东西,随时可能爆。到时候我们被动应对,损失更大。”
我转过身,看着他们:“而且,我们真的能心安理得地掩盖这些事吗?青河那片地还在修复,永丰那些老员工还在等安置,那些被变更性质的土地上建的房子,还住着人。这些问题就在那里,我们不解决,它们不会自己消失。”
孙怀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老孙,”我看着他,“你还记得创业第二年,咱们去青云收竹子,那个阿婆说什么吗?”
他愣了下:“她说‘你们年轻人做事情,要凭良心。’”
“对。”我点头,“那时候我们没钱,没资源,但阿婆愿意把竹子赊给我们,就是因为觉得我们‘凭良心’。现在山川有钱了,有资源了,就能不要良心了吗?”
孙怀圣低下头,不说话了。
“公开不是自爆,是刮骨疗毒。”我走回桌前,指着苏雨晴的方案,“雨晴给了我们一套聪明的方法——分步骤,有节奏,控制叙事。我们不是要一棒子把自己打死,是要展现一个负责任的企业,怎么面对历史,怎么解决问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我调出方案的第二页:“而且,公开之后,我们会做三件事:第一,成立专项基金,用于处理永丰所有历史遗留问题;第二,邀请省环保局、国土资源局参与监督;第三,所有整改过程和结果,完全透明公开。”
林爱国抬起头:“专项基金要多少钱?”
“初步估算,三千万。”我说,“包括青河土壤修复、土地问题整改、以及永丰老员工安置。这笔钱,从融资款里出。”
“三千万”林爱国在计算器上按了几下,“如果分期投入,对现金流影响可控。但舆论压力”
“舆论压力,我们来扛。”张子轩终于开口,“所有公开声明,我来发;所有媒体采访,我来接;所有质疑和骂声,我来担。”
他看着所有人:“因为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债,该我还。”
会议室里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沉默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陈默先举手:“文创这边,我可以做一组专题设计,讲土地的故事、环保的故事、责任的故事。用好的视觉,把沉重的话题讲得让人愿意听。”
刘健想了想:“电商平台可以开个‘透明专区’,把所有产品的溯源信息、质检报告、甚至生产基地的实时监控,都放上去。让消费者亲眼看到我们的改变。”
柳青推了推眼镜:“技术层面,我可以开发一个‘责任追踪系统’,从土地到餐桌的全链路数据,全部上链,不可篡改。用技术背书透明。”
林爱国也松口了:“财务上如果分期投入,我可以调整预算。但需要详细的用款计划。”
最后所有人都看向孙怀圣。
他坐在那儿,低着头,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半天,终于抬头:“我我管后勤的,别的我不懂。但我知道,要是咱们自己心里都不踏实,这企业做不大。”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晓哥,你说咋干就咋干。食堂、宿舍、车辆,我保证不出岔子。外面骂再凶,咱们自己家的人,不能乱。”
我拍拍他的肩。这个跟了我六年的老兄弟,关键时刻,还是站在一起。
“那就这么定了。”我扫视所有人,“子轩,你今天把公开声明初稿弄出来;雨晴那边有完整方案,你跟她对接。爱国,做财务预算和用款计划。陈默、刘健、柳青,你们各自准备自己那块的内容。老孙,稳住后勤。”
“时间表呢?”张子轩问。
“三天后,发第一篇公开声明。”我说,“先讲永丰的历史问题,和山川的态度。一周后,公布青河土壤修复的详细方案和进展。之后每隔两周,公布一个新问题的处理情况。”
“会不会太赶?”
“赶,但必须赶在赵磊再次出手之前。”我看着张子轩,“你那边,能行吗?”
他深吸一口气:“能。”
散会后,张子轩留下。等其他人都走了,他才说:“林总,谢谢您。也谢谢大家。”
“谢什么,”我收拾着桌上的材料,“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但这条船,现在要过险滩了。”他说。
“险滩过了,就是开阔水域。”我把苏雨晴的方案递给他,“去吧,抓紧时间。”
他离开后,我一个人在会议室坐了很久。
窗外的园区,工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冷链工地的吊车在转动,文创中心的设计师们陆续上班,电商部的客服电话开始响起。
这一切,都可能因为三天后那篇公开声明,发生改变。
但就像苏雨晴说的——藏在黑暗里的问题才是问题,晒在太阳下的问题,就只是需要解决的事。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问题,一个一个,搬到太阳底下。
然后,解决它们。
手机响了,是高启明。我接起来。
“林总,听说你们要公开永丰的历史问题?”
消息传得真快。但这次我没惊讶:“对。高总有建议?”
“有。”他说,“公开前,最好先跟省里相关部门的领导通个气。不是求庇护,是让他们有心理准备,必要时能说句公道话。”
这个建议中肯。
“我该找谁?”
“我帮你约了两个人,明天下午在省城——省农业农村厅的王副厅长,省证监局的李处长。他们都是明白人,知道企业主动整改比隐瞒不报强。”
“谢谢高总。”
“不用谢。”他顿了顿,“林总,你们这个选择很勇敢。现在敢这么做的企业,不多。”
“是被逼的。”
“被逼的勇敢,也是勇敢。”高启明说,“明天见。我也去。”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明天,省城。后天,公开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