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明离开后的第三天,张子轩去了平山县。
出发前他来找过我,手里拿着一个小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人名和问题:“林总,我找了当年在永丰负责土地报批的老王。他退休五年了,现在住在平山县儿子家。”
“你打算怎么问?”
“就说整理父亲遗物,有些文件看不懂,想请教前辈。”张子轩说得很平静,但握笔记本的手指节泛白,“不问土地的事,就问永丰当年的发展历程,听听他怎么说。”
这个法子稳妥。我点头:“注意分寸,别把人吓着。”
“我明白。”
他走后,我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上午开了冷链升级项目的进度会,柳青汇报说第一批设备已经到港,下周开始安装。但我听着那些技术参数,脑子里却总闪过那本笔记上的内容——土地变更、资金流向、壳公司
中午吃饭时,苏雨晴来了。她工作室的新项目是给青云县的竹编产品做品牌升级,来找陈默对接设计。
“你脸色不太好。”她端着餐盘在我对面坐下,“昨晚没睡好?”
“有点。”我扒拉着碗里的饭,“高启明前天晚上来了趟公司。”
“他?”苏雨晴夹菜的手顿了顿,“说什么了?”
我把永丰土地的事简单说了,隐去了细节,只说可能有些历史遗留问题需要处理。
苏雨晴听完,沉默了一会儿:“他查这些倒是像他的风格。”
“你好像不意外?”
“他从小就这样。”苏雨晴放下筷子,“我们两家住一个大院时,他才十岁,就能把院里所有孩子的家庭背景、父母工作摸得一清二楚。谁家有什么事,他总能提前知道。我当时觉得他可怕,现在想来那是他的生存本能。”
“生存本能?”
“他父亲做生意,起起落落好几次。”苏雨晴声音很轻,“家里条件时好时坏。他得学会看人脸色,学会收集信息,学会在复杂的环境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这种能力,长大后就成了他的投资逻辑——看得比人深,想得比人远。”
我想到高启明那双总是平静但锐利的眼睛,忽然理解了那种眼神背后的东西。
“那他为什么要帮我们查这些?”我问,“对他有什么好处?”
苏雨晴想了想:“可能他想证明自己是‘好人’。”
这话说得我一愣。
“不是说他现在不好。”她解释,“但他父亲那辈,做生意的手段多少有些灰色。鸿特晓税网 哽歆蕞快高启明接管家族资本后,一直想跟过去切割,想做‘干净’的投资。投农业,投乡村振兴,投山川这种有社会价值的企业,都是这种心态的体现。帮你们查清历史问题,也是在帮他自己的投资扫清障碍。”
这个角度,我之前没想过。
“所以你觉得,他是真心的?”
“真心想做好投资,也真心想弥补父辈的遗憾。”苏雨晴看着我,“但你要记住——资本家的真心,也是有价码的。他现在帮你,是因为这符合他的利益。如果有一天利益变了”
她没说完,但我懂。
下午三点,张子轩发来一条信息:“见到老王了,聊了一个小时。有些情况,比笔记上写的还复杂。”
我心里一紧,回复:“安全吗?要不要我过去?”
“安全。老王很谨慎,话只说三分。但他儿子在旁边,倒是说了些有意思的事。”
“等我电话。”
晚上七点,张子轩的电话来了。我走到办公室窗边,看着暮色中的园区,听他讲今天的发现。
“老王一开始很防备,只说些场面话。”张子轩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有些嘈杂,像是在车上,“他说我父亲是个有魄力的人,永丰当年能做大,全靠敢想敢干。我说整理遗物时看到些土地文件,看不懂,想请教。他脸色就变了。”
“然后呢?”
“他儿子在旁边打圆场,说老一辈的事都过去了。但趁着老王去倒茶的工夫,他儿子小声跟我说,当年平山那块地变更性质时,老王是具体经办人。手续办完后,老王得了套房子,在县城新区,一百二十平。”
我握紧手机:“贿赂?”
“没说那么直白,但意思到了。”张子轩顿了顿,“更关键的是,他儿子说,那套房子不是永丰直接给的,是通过一个叫‘德兴建材’的公司转的。而这家公司,高总笔记里有提到——是张永丰控制的壳公司之一。”
线索连上了。
“老王还说了什么?”
“他回来后,明显不想多聊。只说当年土地政策没现在规范,很多企业都那么操作,只要县里同意,市里备案,程序上就算合法。”张子轩声音低沉,“但我问他,那笔土地出让金减免是怎么回事时,他愣了下,说‘那事不是我经手的’。”
“可笔记里写着,减免手续的经办人就是他。”
“对。所以他在撒谎。”张子轩吸了口气,“林总,我现在觉得我父亲当年,可能真的牵涉到一些不该碰的东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电话那头传来车辆鸣笛声。他应该在回程路上了。
“子轩,”我说,“真相可能是痛苦的。你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
长久的沉默。我能听见他呼吸的声音,有些重。
“我不停。”他最终说,“明天我去德兴建材注册地看看,虽然公司早就注销了,但当年的工商档案应该还在。”
“注意安全。”
“放心。”
挂了电话,我在办公室坐到深夜。窗外的园区灯火通明,冷链工地上夜班的工人在加班赶进度。那种熟悉的、创业初期每天面临不确定性的感觉,又回来了。
但这一次,不确定性不是来自市场,不是来自资金,而是来自过去——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留下的谜团。
手机又响了,是高启明。
“林总,没打扰吧?”他声音轻松,像是随口问候。
“高总有事?”
“听说张子轩去平山了?”
我心里一凛。他消息也太灵通了。
“高总消息真快。”
“别误会,不是监视。”高启明笑了,“我有个朋友在平山做房地产,今天下午在茶楼看见张子轩了。他知道我投了山川,就随口跟我说了句。”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理,但总让人觉得太巧。
“高总有什么建议?”
“建议谈不上。”高启明顿了顿,“但我想提醒一句——德兴建材当年还有个合作伙伴,叫‘鑫源贸易’,老板姓胡,现在还在做建材生意。这人嘴不太严。”
他又提供了线索,像在下一盘棋,一步步指引我们往前走。
“高总,你为什么对永丰的事这么清楚?”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因为我查过。”高启明坦然道,“投资前,我把山川、永丰、以及所有关联方查了个底朝天。这是我的工作习惯。现在把这些告诉你们,是觉得你们有权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全说?”
“两个原因。”他说,“第一,有些事需要你们自己发现,才会真正重视。第二,我当时不确定你们会怎么处理——是掩盖,还是面对。现在看,你们选了后者,我尊重这个选择。”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但我总觉得,他还有第三、第四个原因没说出来。
“胡老板那边,需要我帮忙引荐吗?”他问。
“暂时不用。我们先自己查。”
“也好。需要时随时找我。”
通话结束。我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更浓了。
高启明像个站在迷雾外的向导,手里拿着地图,告诉我们哪里有坑,哪里有路。但我们不知道,他最终要把我们引向哪里。
第二天,张子轩去了德兴建材的注册地——清水县老城区的一栋写字楼。公司早就搬走了,现在的租户是一家旅行社。
他找到物业,说是家族企业整理旧档案,想看看当年的租赁合同。物业老头翻出泛黄的登记簿,指着一条记录:“德兴建材租了三年,2007年退租的。联系人姓赵。”
“赵什么?”
“赵赵磊。对,赵磊。”
又是赵磊。
张子轩给我打电话时,声音里有压抑的怒火:“林总,赵磊不光是中间人,他还直接参与了这些壳公司的运作。德兴建材的日常联系人是他,鑫源贸易的工商登记里,他占10的干股。”
“也就是说,赵磊手里可能还有更多东西。”
“对。而且他现在拿那份补贴协议来敲诈,可能只是个试探——看看我们敢不敢查,能查到什么程度。”
这个判断合理。赵磊那种人,不会只捏着一张牌。
“子轩,你先回来。我们得重新评估形势。”
“我想再去趟工商局,查鑫源贸易的完整档案。”
“明天去。今天先回来,我们需要商量一下。”
下午,张子轩回到公司。我们在小会议室碰头,他带来的资料铺了一桌子:德兴建材的租赁合同复印件、老王儿子说的那套房子的地址、还有他从县档案馆翻出来的永丰早年项目批复文件。
“我越来越觉得,”张子轩指着那些文件,“我父亲后期,心思可能已经不在农业上了。这些土地运作、壳公司、资金腾挪更像是在玩资本游戏。”
“但永丰的主业还是农业。”
“所以他才需要这些游戏来补窟窿。”张子轩苦笑,“农业利润薄,回款慢,支撑不起他快速扩张的野心。他就用土地增值、用政策套利、甚至可能用一些灰色手段,来维持资金链。最后”
最后资金链断了,游戏玩不下去了,永丰倒了。
这个推测,残酷但合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问,“继续查,可能挖出更多问题;不查,赵磊随时可能引爆。”
张子轩盯着那些文件,很久没说话。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细小的汗毛和眼底的血丝。
“林总,”他终于开口,“我想公开。”
!“公开什么?”
“公开永丰的历史问题,公开我们在调查,公开我们会给一个交代。”他抬起头,眼神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与其让人拿这些事要挟,不如我们自己说清楚。该认的认,该赔的赔,该处理的处理。然后,彻底了结。”
这个想法很大胆,风险也很高。
“你想过后果吗?”我问,“公开后,舆论会怎么反应?投资者会怎么想?上市进程会不会受影响?”
“我想过。”他点头,“舆论会骂,投资者会质疑,上市可能会推迟。但如果我们藏着掖着,等别人捅出来,后果会更严重——那时候就不是‘主动交代’,而是‘被动曝光’了。”
他说得对。危机公关里,主动和被动,天差地别。
“而且,”张子轩补充,“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断了赵磊的路。他手里的牌,一旦我们先打出去,就不值钱了。”
我走到窗前,看着楼下园区里来往的员工。他们大多不知道这些事,只知道公司融了资,要上市,前途一片光明。如果我们现在公开永丰的烂账,他们的信心会不会动摇?
但换个角度想——一个敢于直面历史问题的企业,一个愿意为过去的错误承担责任的企业,难道不值得更深的信任吗?
“我们需要一个完整的方案。”我转过身,“怎么公开,公开多少,后续怎么处理,都要想清楚。而且要快——在赵磊再次出手之前。”
“我来起草。”张子轩站起来,“最迟明天下午,给您初稿。”
“等等。”我叫住他,“子轩,做这件事,你压力会很大。很多人会骂你父亲,也会骂你。”
“我知道。”他停在门口,背对着我,“但这是我该承担的。我姓张,是张永丰的儿子。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他走了。会议室里只剩下我和满桌子的文件。
我一张张翻看。那些泛黄的纸张,那些褪色的公章,那些已经模糊的签名,都在讲述一个十几年前的故事。故事里有野心,有贪婪,有时代的局限,也有人性的弱点。
而现在,我们要把这个故事讲给所有人听。
手机震动,是苏雨晴:“晚上来工作室吃饭?我炖了汤。”
我回复:“好。顺便跟你商量件事。”
我需要听听她的意见。作为旁观者,作为张薇的女儿,作为高启明的故交,她可能会有不一样的视角。
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一个能让我暂时放下这些沉重思考的地方。
窗外,夕阳西下,把天空染成橙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