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明那句“意想不到的东西”在我脑子里盘桓了三天。
三天里,我照常处理公司事务:冷链升级项目正式动工,青河修复区第二期蜈蚣草种植完成,电商平台“双十一”预售方案定稿。但每当办公室安静下来,那句话就像根细刺,扎在思维的角落里,不疼,但让人坐立不安。
第四天晚上,十一点。我正准备离开办公室,前台电话响了。
“林总,”值夜班的小伙子声音透着困惑,“高总在楼下,说想见您现在。”
我看了一眼窗外,园区里只有路灯还亮着。这么晚?
“让他上来。”
五分钟后,高启明推门进来。他没穿西装,换了件深蓝色夹克,手里拎着个牛皮纸文件袋。脸上看不出疲惫,反而有种深夜来访者特有的清醒。
“打扰了。”他把文件袋放在桌上,自己拉过椅子坐下,“刚和北京那边开完视频会,想起些事,觉得还是今晚聊比较好。”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高总这么拼?”
“做投资的都这样。”他笑了笑,笑容里有种坦诚的疲惫,“白天看项目,晚上算回报,半夜想风险。林总不也还在办公室?”
我没接这话,等着他开口。
高启明端起水杯,没喝,只是捧着暖手。办公室里很安静,能听见空调送风的轻微声响。
“林总,”他终于开口,“我查了些东西,关于永丰的。”
我心里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哦?”
他从文件袋里抽出一份资料,推过来。不是复印件,是手写的笔记,字迹工整有力。
“永丰集团在2003到2008年间,先后在省内六个县市拿了七块工业用地,都是农业加工项目名义。但这七块地里,有三块后来变更了土地性质,搞了房地产。”
我拿起笔记看。上面列着时间、地点、土地面积、原用途、变更后用途,还有当时县市相关负责人的名字。其中一块地我知道——就在清水县隔壁的平山县,现在是个大型住宅小区。
“这有什么问题?”我问,“当年很多农业企业都这么干,以农补工,以工养农。”
“问题在于,”高启明身体前倾,“这三块地变更性质时,永丰的账面资金根本不够开发房地产。钱从哪来的?”
他翻到下一页,是几张银行流水截图,虽然关键信息被隐去,但能看出资金流向:“有外部资金进入,但走的不是永丰的公账,是张永丰个人控制的几个壳公司。这几个公司,后来都在永丰破产前注销了。”
我把笔记放下,看着他:“高总,你查这些,是想说什么?”
“我想说,”高启明直视我的眼睛,“张永丰可能不只是经营失败那么简单。他在永丰最后那几年,可能已经在为退路做准备了。”
办公室里一时寂静。
窗外的路灯透过百叶窗,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高启明的脸在光影交界处,一半明,一半暗。
“你为什么查这些?”我终于问。
“两个原因。”他靠回椅背,“第一,我是投资人,需要知道山川接手的水到底有多深。第二”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我父亲和苏叔叔——也就是雨晴的父亲,是大学同学。毕业后,我父亲下海经商,苏叔叔进了国企。两家人一直走得近。”高启明的声音低沉下来,“大概十年前,永丰扩张最快的时候,张永丰找过苏叔叔,想通过他拿省里的项目。苏叔叔没答应,说程序不合规。后来张永丰找了别人。”
这个“别人”是谁,他没说,但意思已经明白了。
“雨晴知道这些吗?”我问。
“应该不知道。”高启明摇头,“苏叔叔不会跟她说这些。我也是这两年接管家族投资业务,整理旧档案时看到的。”
他喝了口水,继续说:“所以我第一次听说山川接手永丰时,很惊讶。后来看了你们的模式,见了你们团队,才明白——你们和张永丰不是一类人。”
“但永丰的历史,终究是山川要背的。”我说。
“所以要处理干净。”高启明拿起那份笔记,“这三块地的问题,如果被挖出来,会牵扯到当年的土地审批、银行信贷、甚至可能涉及利益输送。虽然张永丰不在了,永丰也倒了,但有些人还在位子上。”
我终于明白他那句“挖得太深会挖出意想不到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了。
“高总,”我缓缓说,“你今天来,是提醒我,还是警告我?”
“是合作。纨??鰰颤 嶵歆璋结耕薪哙”他把笔记推到我面前,“这些资料,我只查到这里。要不要继续查,查出来怎么处理,你来决定。但我建议——如果真有问题,最好在上市前主动解决。等上市后被挖出来,就是重大信息披露违规。”
我看着那份笔记。上面记录的不只是土地问题,还有几个当年与永丰往来密切的官员名字,有的已经退休,有的还在重要岗位。
“如果我选择不查呢?”我问,“毕竟,那是永丰的事,是张永丰的事。山川只是重组了它的资产,没必要背它的历史包袱。”
“理论上可以。”高启明点头,“但你想过没有?赵磊那种人为什么会揪着永丰不放?他手里可能还有更多东西。今天他能拿一份补贴协议来敲诈,明天就可能拿这些土地问题来找你。到时候,你被动应对,不如主动解决。”
他说得对。但我心里还有另一个疑问。
“高总,”我看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帮我到这个地步?不只是因为投资吧?”
高启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办公室里只有空调的风声。
“我父亲,”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三年前去世的。胃癌,查出来就是晚期。他走之前,跟我聊过一次。”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那个场景。
“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两件事:一是老家的那片地,被他当年办的厂子污染了,到现在还没治理好;二是他帮过一些人,也收过一些不该收的东西。他说,钱赚到了,但心里一直不踏实。”
高启明抬起头:“所以他让我做两件事:第一,把老家的地治好;第二,做干净的投资,别走他的老路。”
“你父亲”
“小化工厂老板,赶上改革开放,挣了点钱,也造了点孽。”高启明苦笑,“所以我投农业,投乡村振兴,一方面是看好赛道,另一方面是想替他赎点罪。”
这个理由,比任何商业分析都让我信服。
“那永丰这些事”
“算我多管闲事。”高启明站起来,“但既然看到了,觉得应该告诉你。怎么处理,你自己定。如果需要帮忙——无论是查清楚,还是处理干净——我可以提供资源。”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这些话,别告诉雨晴。她不需要知道这些。”
门轻轻关上。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桌上那份笔记。
我翻开一页一页看。时间、地点、金额、人名像一张逐渐展开的网。张永丰在网中央,但网的外围,连着许多人,许多事。
凌晨一点,我给张子轩发了条信息:“明天一早来我办公室,有事商量。”
他很快回复:“现在可以吗?”
我愣了下:“现在?”
“我在公司楼下,刚忙完冷链工地的事。”
十分钟后,张子轩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凉气。看见桌上的笔记,他愣了一下。
“坐。”我把笔记推过去,“看看吧。”
他坐下,一页页翻看。越往后翻,脸色越白。翻到最后,他抬头看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这些是真的?”
“高启明查的。他有他的渠道。”我尽量让声音平静,“但他只查到表面,更深的东西,需要我们自己判断。”
张子轩盯着那份笔记,很久没有说话。他的手指在纸上轻轻摩挲,像在触摸父亲留下的痕迹。
“林总,”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果这些是真的那我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我也答不上来。
“人都是复杂的。”我只能重复之前说过的话,“他在你面前是父亲,在员工面前是老板,在合作伙伴面前是商人,在某些人面前,可能是另一种角色。”
“可这”张子轩指着土地变更那几页,“这是违规的。如果查实,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所以我们需要决定,”我看着他,“是继续查,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还是到此为止,把过去封存起来。”
张子轩闭上眼睛。灯光下,他的眼睫毛在微微颤抖。
我想起他第一次来山川时的样子——迷茫,脆弱,但眼神里还有光。这半年,那光越来越亮,他越来越像能独当一面的人。但现在,这份笔记可能要把那光重新扑灭。
“我”他睁开眼睛,眼眶发红,但眼神很坚定,“我想查清楚。”
“想好了?”
“想好了。”他点头,“不管真相是什么,我想知道。我不能一辈子活在对父亲的想象里。他是好是坏,是正是邪,我要看明白。”
这个决定,需要勇气。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张永丰虽然留下了烂摊子,但也留下了一个值得骄傲的儿子。
“那我们分两步走。”我站起来,走到白板前,“第一,秘密调查。子轩,你去找永丰的老人,特别是当年负责这些项目的。不用直接问,就聊过去,听他们怎么说。”
“第二,”我在白板上画了个圈,“把这些土地问题,和青河土壤问题打包处理。对外统一说辞:永丰在快速发展期,确实存在管理不规范、环保意识不强的问题。山川接手后,正在逐一清理、整改。”
“那如果如果真涉及违法呢?”
“那就在法律框架内解决。”我转身看着他,“该退的退,该补的补,该认的认。但前提是——我们要掌握主动权,不能被人拿这些事要挟。”
张子轩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
“还有,”我走回桌前,拿起那份笔记,“这件事,暂时只有你我知道。连爱国、怀圣他们,也先别说。”
“为什么?”
“因为,”我顿了顿,“我不知道高启明查这些,到底只是出于好意,还是有别的目的。在弄清楚之前,谨慎点好。”
张子轩点头。他拿着那份笔记,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停住。
“林总,”他背对着我,“谢谢您。”
“谢什么?”
“谢谢您没把我当外人,没把我当需要保护的孩子。”他声音有些哽咽,“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不给山川添麻烦。”
门关上后,我独自站在办公室里。
窗外,夜更深了。远处县城的灯火稀疏,像散落在黑绒布上的碎钻。
高启明的深夜来访,像往平静的湖面扔了块石头。涟漪已经开始扩散,最终会波及到哪里,谁也不知道。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山川的上市之路,注定不会平坦。
那些被时间掩埋的秘密,那些被破产清算掩盖的问题,那些张永丰可能留下的隐患,都会像深水里的暗礁,等着我们这艘船。
我们能做的,不是绕过所有暗礁。
是看清它们,标记它们,然后小心地穿过去。
因为这条路,我们必须走完。
为了那些跟着我们的员工,为了那些信任我们的农户,为了这片我们想让它变好的土地。
也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手机亮了,是苏雨晴发来的晚安。我回复后,关掉办公室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