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土壤修复工程开工的第三天,张子轩推开了永丰集团旧档案室的门。
这是清水县城西一栋老办公楼的地下室,自从永丰破产重组后就被封存。门锁锈得厉害,钥匙拧了三圈才“咔哒”一声弹开。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扑面而来,混着纸张发霉的潮气。
张子轩打开手电筒,光束切开黑暗。档案室里堆满了纸箱,有些还贴着标签——“1998-2002年财务凭证”“2005年董事会纪要”“青河基地土地流转合同”每个箱子都像一块时间的化石,封存着他父亲张永丰二十年的商业人生。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才走进去。手电光扫过一排排铁架子,灰尘在光束里飞舞,像细碎的记忆碎片。他要找的是环保相关文件——土壤污染事件后,他承诺要清理永丰所有的历史环保问题,这是第一步。
但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他想知道,父亲当年到底知不知道那片土地被污染了?如果知道,为什么不处理?是疏忽,还是有意隐瞒?
这个念头让他胃里发紧。
他在标有“青河项目”的区域停下。这里有十几个箱子,他搬下第一个,打开。里面是青河食品加工厂的建厂文件:立项报告、环评批复、施工许可证一切看起来都很规范。
翻到环评报告时,他停了下来。报告是2004年省环境科学研究院出具的,结论是“项目符合环保要求”。但报告的附件里,有一份手写的备注:“取样点避开老水渠区域,该区域前期调研显示可能有历史遗留问题。”
避开?
张子轩的心跳加快了。他把这份报告拿到光线更好的地方,仔细看。备注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下的,签名是一个姓李的工程师。报告正文里完全没有提到这个“历史遗留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环评时故意避开了污染区域?那后来建厂时知不知道?
他继续翻找。在另一个箱子里,找到了永丰内部的会议纪要。2005年3月的一次项目协调会,记录上写着:“李工汇报,老水渠区域土壤检测数据异常,建议进一步调查。张总指示:先按计划推进,问题区域暂不开发。”
暂不开发,但也没有调查。
张子轩的手开始发抖。他又找到一份2007年的文件,是青河厂区扩建的申请。扩建范围包括了老水渠区域,这次没有做新的环评,理由是“在原厂区范围内扩建”。
也就是说,明明知道那里可能有问题,但还是把厂子建在了旁边,后来还扩建进去了。
为什么?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铁架子,手电筒放在脚边,光束照着天花板上的蛛网。灰尘还在飘,落在他头发上、肩膀上,像时间的尘埃。
记忆里的父亲,是个要强的人。白手起家,把永丰做到中南省农业龙头,对员工大方,对合作伙伴仗义。张子轩记得小时候,父亲带他去厂里,工人们都恭敬地喊“张总”,父亲会摸摸他们的孩子的头,问成绩怎么样,需要帮助就说。
这样的父亲,会故意掩盖污染问题吗?
可文件就在手里,白纸黑字。
也许也许有苦衷?2005年,永丰正在扩张期,资金紧张,如果因为一片可能污染的土地暂停整个项目,损失太大?也许父亲想的是先发展,等有钱了再来治理?
但这个理由,张子轩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他是学管理的,知道风险控制的道理——明知道有隐患还往前冲,这不是经营,是赌博。
而且,赌输的代价,现在是山川在承担。
他掏出手机,想给林晓打电话,又犹豫了。这事该怎么说?说我父亲可能欺骗了你们?说永丰留下的烂摊子比想象中还大?
手电筒的光渐渐暗了,他换了个角度,光束扫过墙角的一个保险柜。那是老式的绿色铁皮柜,看起来很厚重。他走过去,试了试柜门——锁着。
密码会是什么?他试了父亲的生日,不对。试了永丰成立的日期,不对。试了自己的生日“咔”。
柜门开了。
张子轩愣在那里。父亲用他的生日做保险柜密码?
柜子里没有现金,没有贵重物品,只有几个牛皮纸档案袋。他拿出第一个,标签上写着“青河—敏感事项”。
打开,里面是几份更内部的文件。一份是2006年永丰和县环保局的往来函件——环保局要求对老水渠区域做补充环评,永丰回函说“该区域已规划为绿化带,不作生产用途,无需补充环评”。
绿化带?可后来明明扩建进去了。
还有一份,是2008年永丰内部的一份风险评估报告,明确写道:“老水渠区域土壤镉含量超标,存在环保风险。建议:1 彻底治理,预估费用300万元;2 长期监测,控制影响;3 信息保密,避免引发公众担忧。”
报告末尾的批示栏,有张永丰的签名,和一行字:“先做长期监测,费用列入明年预算。注意保密。”
!张子轩闭上眼睛。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父亲不仅知道,还选择了最省钱、最隐蔽的处理方式——监测,而不是治理;保密,而不是公开。
为什么?为了省钱吗?三百万,对当时的永丰来说,不算大数目。为了省事?也许。但张子轩总觉得,还有更深的原因。
他继续翻看保险柜里的其他文件。第二个档案袋里是永丰和一些政府官员的合影、宴会记录、礼单有些名字他现在还熟悉,是省里市里的一些领导。
第三个档案袋,标签是“赵磊”。
赵磊?那个中间人?
里面是几份协议复印件。张子轩看懂了——赵磊当年帮永丰牵线了一些项目,包括那个失败的“食用色素提取”项目。抽取项目投资额的5作为佣金。
但有一份补充协议,引起了张子轩的注意:赵磊承诺“协助处理项目可能产生的环保、安全等后续问题”,而永丰承诺“在后续合作中给予优先考虑”。
协助处理怎么协助?像环评报告里那样“避开”问题区域吗?
张子轩把这些文件一一拍照,重新放回保险柜。锁好柜门时,他的手很稳,但心里翻江倒海。
走出档案室时,天已经黑了。街灯亮起,清水县的夜晚很安静。他站在老办公楼门口,看着手里拍下的照片,不知道该去哪里。
最后,他去了公司。
我还在办公室,看见他进来,有些意外:“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林总,我去了永丰的旧档案室。”张子轩把手机递过去,“有些东西您应该看看。”
我接过手机,一张张翻看照片。看得很慢,很仔细。看完后,我沉默了很久。
“你怎么想?”我问。
“我”张子轩声音发干,“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太轻了,解释也解释不了。”
“我没要你道歉,也没要你解释。”我把手机还给他,“我是问,你现在怎么想这件事?”
张子轩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园区里还有几盏灯亮着,是加班的员工。
“我觉得很失望。”他终于说出口,“不是对企业经营决策的失望,是对人的失望。我一直以为,我父亲虽然经营失败了,但至少是个有底线的人。”
“人都有多面性。”林晓平静地说,“你可能不知道,山川创业初期,我也做过不光彩的事。”
张子轩转过头。
“为了拿到第一笔贷款,我虚报过销售额;为了抢客户,我挖过合作伙伴的墙角;为了省钱,我让员工加班不给加班费。”我看着窗外,“那时候觉得,创业嘛,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直到有一次,一个老员工累倒了,在医院里跟我说:‘林总,钱少点没事,别把人心做凉了。’”
他顿了顿:“从那以后,我才慢慢明白,做企业不是打仗,不是把别人踩下去自己就能上来。是做生态,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可我父亲他”
“你父亲那个年代,环境不一样。”林晓说,“九十年代、两千年初,经济高速增长,大家想的是怎么快,怎么大。环保?社会责任?那时候没几个人真当回事。永丰能做到行业龙头,肯定有它的过人之处。但时代的局限,也会在企业和人身上留下烙印。”
张子轩静静听着。这番话,没有为他父亲开脱,但让他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了那些选择。
“这些文件,”我问,“要公开吗?”
“你说呢?”
“我觉得”张子轩思考着,“应该公开。但不是现在,是在土壤修复完成之后。我们要告诉公众,这片土地为什么被污染,谁该负责,我们怎么解决。不是为了追究谁,是为了让同样的事不再发生。”
我点头:“我同意。但公开的方式要讲究——重点不是揭丑,是展现从错误中学习、从历史中走出来的过程。”
两人正说着,我的电脑弹出一封新邮件提醒。发件人是匿名地址,主题只有两个字:“启明”。
他点开邮件,里面是一份扫描文件——华尔街某投行的内部处分决定,日期是2015年。内容显示,当时还是分析员的高启明,因为在一笔农业科技公司的投资中“未能充分披露关联交易”,被记过一次。
附件里还有几张照片:高启明和那家公司创始人的合影,时间是在投资决策前;以及一封邮件截图,高启明向内部推荐该项目时,没有提及自己和创始人是大学同学。
张子轩凑过来看:“这是高总?”
“匿名邮件。”林晓皱起眉,“不知道是谁发的,也不知道真假。”
“要问他吗?”
林晓想了想,摇头:“直接问太冒失。而且”他看着那份处分决定,“如果这是真的,说明高启明在职业操守上有过瑕疵。但那是七年前的事了,人会变。”
“您还信他吗?”
“信,但要多个心眼。”林晓关掉邮件,“他这次帮我们是真心的,我能感觉到。但资本的本质是逐利,情分归情分,生意归生意。我们在接受他投资的同时,要把条款定得严丝合缝,不给日后留隐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张子轩若有所思:“所以人是复杂的。我父亲有他的问题,但也有他的时代背景。高总有他的过去,但现在可能真的想做好事。我们要做的,不是简单评判,是在理解复杂性的基础上,做出对自己、对企业最有利的选择。”
“你总结得很好。”林晓拍拍他的肩,“这就是成长——不再非黑即白地看世界,而是在灰度中寻找路径。”
那晚,张子轩很晚才离开公司。他走的时候,手里拿着那些档案照片的打印件,但心里轻松了一些。
父亲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完美但遥远的形象,而是一个真实的、有优点也有缺点的人。这让他难过,但也让他释然——他终于可以放下“父亲必须完美”的执念,客观地看待永丰的历史,也客观地看待自己的责任。
几天后,土壤修复工程现场。
张子轩、林晓、高启明都来了。工人们正在污染区域种植修复植物——蜈蚣草,这种植物可以吸收土壤中的重金属。一片片嫩绿的幼苗插在土地里,像是给受伤的土地打上补丁。
高启明蹲下来,摸了摸一株幼苗的叶子:“这种草,我在老家的试验田里也种过。
“高总对土壤修复很了解?”张子轩问。
“投过几个相关项目,跟着专家学了些皮毛。”高启明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其实农业投资,最难的就是时间。你要等种子发芽,等作物生长,等土壤恢复资本最缺的就是耐心。”
“那你为什么还要投?”林晓问。
高启明看着远处的梯田:“因为我父亲常说,土地是有记忆的。你对它好,它记得;你对它不好,它也记得。我想做点能让土地记住的好事。”
这话说得很真诚。但我想起那封匿名邮件,心里还是留了问号。
中午,我们在基地的简易工棚里吃饭。饭菜很简单:青菜、豆腐、米饭。高启明吃得很香,说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农村外婆家吃饭的味道。
饭后,高启明主动提起投资的事。
“林总,合同草案我发给你团队了。你看过吗?”
“看了。条款很优厚,但有一条我不太理解。”林晓拿出手机,调出合同,“第四十七条,如果公司上市后三年内股价下跌超过30,投资方有权要求创始人团队按初始投资价加年化8回购部分股份。这个条款,是出于什么考虑?”
高启明放下筷子:“这是保护性条款。pre-ipo轮投资,锁定期长,风险大。万一上市后表现不佳,我们需要一个退出机制。”
“但股价波动受很多因素影响,不一定是我们经营的问题。”
我看着条款,又看看高启明。这个人说话滴水不漏,给出的理由也合情合理。但那封匿名邮件里的警告还在耳边:资本之善,有其限度。
“这条可以保留,但要修改。”我说,“把‘股价下跌’改为‘公司基本面恶化’,比如连续两年营收下滑、净利润为负。股价受市场情绪影响太大,不能完全反映公司价值。”
高启明想了想,点头:“可以。还有其他问题吗?”
“还有董事会席位。”张子轩插话,“合同里说,投资方派一名董事,但没说是谁。”
“初步考虑是我。”高启明说,“或者我们这边更资深的合伙人。”
“我建议,”我说,“董事会席位给可以,但要有约定:在涉及公司战略方向、核心技术、高管任命等重大事项上,创始人团队保留最终决策权。”
高启明笑了:“林总,你很谨慎。”
“吃过亏。”林晓也笑,“当年差点被对赌协议捆死。”
“理解。”高启明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那这样:董事会席位我们可以要,但投票权可以设计成ab股结构——你们创始人团队的股份,一股十票;我们投资方的股份,一股一票。这样既保证了你们的控制权,也给了我们参与公司治理的通道。”
这个方案,比林晓预想的还要好。
他看向高启明,这个来自故都的投资者,一次次打破他对资本的刻板印象。但越是这样,他心里越不踏实——事出反常必有妖,可“妖”在哪里,他还没看出来。
“高总,”他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你投过的项目里,有没有最后闹翻的?”
高启明愣了一下,然后坦然回答:“有。三年前投过一个教育科技公司,创始人很有激情,但管理一塌糊涂。我们进去后想帮忙规范,他觉得我们夺权,最后不欢而散,公司也倒了。”
“你觉得问题出在哪儿?”
“出在信任。”高启明说,“投资不只是投钱,是投人。如果投资方和创始人之间没有信任,再好的项目也做不成。”
他看向林晓:“所以我在尽调时特别看重团队,看你们的决策过程,看你们怎么面对危机。青河这件事,你们处理得很好,让我看到了一个成熟团队该有的样子。这也是我决定投你们的重要原因。”
话说到这份上,我如果再怀疑,就显得小气了。
“合同修改后,我们再谈。”他说,“但我有个请求——修复这五十亩土地的过程,故都资本可以参与,但要尊重我们的节奏和方法。”
“当然。”高启明伸出手,“合作愉快。”
握手时,我感觉到高启明的手很稳,掌心有茧,不像养尊处优的投资人。这让他又多了分好奇。
回去的车上,张子轩问:“林总,您真信他吗?”
“信六分,疑四分。”我看着窗外飞逝的田野,“但商业合作,从来不是百分百的信任,是可控的风险和共同的利益。只要利益一致,风险可控,就可以合作。”
“那四分疑呢?”
“留着。”我说,“不是针对他,是针对所有资本。保持警惕,才能走得更稳。”
车驶过青河的那片修复区,嫩绿的蜈蚣草在风里轻轻摇晃。这片土地要三年才能恢复健康,但至少,修复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