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轩是坐最早一班高铁去幕源的。伍4看书 埂薪最全
清晨六点,清水县还在沉睡,火车站只有零星几个旅客。他拎着一个简单的公文包,里面装着那份合同的复印件、商贸公司近三年的财务报表、还有林晓授权他谈判的委托书。
车窗外的田野飞快倒退,像被拉长的绿色绸带。张子轩闭上眼,想起第一次见刘爽的场景——三年前,也是在幕源,父亲张永丰带他去参加一个行业交流会。刘爽当时还是个跑前跑后的小贸易商,递名片时手都在抖,一口一个“张总,多关照”。
谁能想到,三年后,永丰倒了,父亲走了,而他要去和这个当年点头哈腰的人,谈一笔五百万的买卖。
上午九点半,高铁抵达幕源南站。这座南方大都市用一场细雨迎接他,空气里混杂着海腥味和汽车尾气的味道。
刘爽把见面地点约在一家老牌茶楼,说是“安静,好说话”。张子轩推门进去时,刘爽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正用茶夹细心地烫着杯子。
“子轩,这边!”刘爽起身招手,笑容堆了满脸,“哎呀,一路辛苦,快坐快坐。这家的普洱是老树料,我存了三年的,专门等你来喝。”
茶香氤氲。张子轩坐下,没碰茶杯,直接把文件袋放在桌上。
“爽哥,咱们直接点吧。合同的事,林总跟我交代了,两个方案,你看选哪个?”
刘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自然:“不急不急,先喝茶。这普洱啊,得慢慢品,头泡涩,二泡醇,三泡才出真味。”
他慢悠悠地洗茶、泡茶、分茶,动作行云流水,像是刻意表演。张子轩耐心等着,心里却有些发沉——刘爽越是这样,说明他准备得越充分。
终于,一杯橙红的茶汤推到他面前。
“子轩啊,”刘爽抿了口茶,“咱们认识也有三年了吧?当年你父亲在的时候,对我那是没得说。永丰倒了,我本来以为这条路断了,没想到林总接了手,还愿意跟我继续合作。这份情,我记着。”
“爽哥,这些我们都知道。所以这次,林总给的方案很有诚意。五百万现金,或者保留股权重签协议,都行。”
刘爽放下茶杯,叹了口气:“钱是好东西。五百万,放哪儿都不是小数。但是子轩啊”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你知道吗?昨天赵磊来找我了。”
张子轩心里咯噔一下。
“他怎么说?”
“他说啊,现在山川要上市了,估值十个亿。的股权,按说值四千万。,按正常回购,也该是四千万。”刘爽搓着手,“五百万和四千万,这差距有点大啊。”
“爽哥,账不是这么算的。”张子轩打开财务报表,“商贸公司这三年,营收一共两千四百万,净利润不到三百万。都是山川给的订单。的股权,估值最多六百万。林总给五百万,已经是看在老交情上,溢价收购了。”
刘爽脸色变了变:“那那还不是因为山川把利润都留在集团了!要是商贸公司自己能定价,能开拓新客户”
“商贸公司成立时,合同写得清清楚楚,只负责幕源区域的线下渠道。”张子轩不客气地打断,“这三年,集团给你的支持,远超过商贸公司的贡献。爽哥,这些数据都在这儿,你要不要看看?”
他把报表推过去。刘爽扫了一眼,没细看,眼神躲闪。
“这些这些我都认。但是子轩,话不能这么说。当年我投那一百万,是雪中送炭啊!林总最困难的时候,是我陪着他跑市场、找客户。没有我,他能有今天?”
“所以林总记着这份情,才给出五百万。”张子轩盯着他,“爽哥,我问你一句实话——如果没有山川的渠道,你的商贸公司,一年能赚多少?”
刘爽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三十万?五十万?”张子轩替他回答,“而且现在市场竞争这么激烈,你能保证一直做下去?五百万,足够你在幕源买套好房子,做点稳当生意,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但如果非要算那四千万,最后可能一分都拿不到——因为那个条款本身就有问题,真要打官司,你赢不了。”
这是临行前林晓教他的最后一招:把底线和后果都摊开,让对方自己权衡。
刘爽额头上开始冒汗。他端起茶杯,手有些抖。
这时,包厢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花衬衫、梳着油头的男人走进来,正是赵磊。
“哟,都在呢!”赵磊大咧咧地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子轩啊,好久不见。听说你现在在山川当副总了?出息了啊!”
张子轩冷冷地看着他:“赵总,我们谈正事,你来得不巧。”
“巧,怎么不巧!”赵磊笑了,“刘爽是我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了,当年那份合同,是我帮忙起草的,我最清楚。”
他转向刘爽:“爽子,我跟你说的话,你都跟子轩说了没?四千万,一分不能少。他们要是不给,咱们就按合同走,把股权换成山川集团的!到时候,你也是上市公司股东,坐着收钱!”
!刘爽眼睛亮了亮,但看了看张子轩的脸色,又犹豫了。
“赵总,”张子轩开口,“那份合同的附件三,是你建议加的吧?小五号字,藏在附件里。这种操作,专业律师看了都会说你是故意挖坑。”
“话不能这么说!”赵磊一拍桌子,“那是为了保护双方利益!谁知道你们山川能做这么大?”
“所以现在坑显现了。”张子轩站起来,“赵总,我提醒你一句——伪造、篡改合同条款,属于欺诈。如果林总愿意,完全可以申请合同无效。到时候别说四千万,刘爽连那一百万本金都拿不回来。”
赵磊脸色变了:“你吓唬谁呢!”
“是不是吓唬,你心里清楚。”张子轩拿起公文包,“爽哥,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两个方案,选一个。如果三天后还没决定,我们就只能走法律程序了。到时候,可能连五百万都没了。”
他转身要走,刘爽急了,一把拉住他:“子轩,别,别走!再聊聊!”
赵磊也站起来,想说什么,但张子轩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冷得像冰。赵磊下意识地闭了嘴。
“爽哥,”张子轩放缓语气,“我知道你难。但你也得替林总想想。山川走到今天不容易,几千人指着它吃饭。如果因为一份有问题的合同,影响了上市,耽误了这么多人的前途,你心里过得去吗?”
刘爽低下头,手慢慢松开了。
张子轩走出茶楼时,雨停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他长舒一口气,拿出手机,给林晓发了条信息:“谈完了。刘爽犹豫,赵磊搅局。给了三天时间。但我感觉能成。”
几乎同时,清水县山川总部,故都资本的正式尽调团队到了。
这次来了二十三个人,分了六个组:财务、法务、业务、技术、人力资源、环保合规。每个人都带着全套设备——笔记本电脑、便携式扫描仪、录音笔、甚至还有专门测网速和服务器响应的工具。
带队的不是高启明,而是一位姓陆的女士,四十岁上下,戴金丝眼镜,说话语速极快,像一台精密的机器。
“林总,这是我们未来两周的工作计划。”陆女士递过来一张a3纸大小的甘特图,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任务节点,“每天早上八点开晨会,同步进度;每天晚上八点开复盘会,提出问题。周末不休,希望你们配合。”
林晓接过那张图,感觉手里沉甸甸的。
尽调开始了。
财务组直接封存了财务部三年的原始凭证,要求全部重新扫描上传他们自带的云平台。林爱国想解释系统里已经有电子档,被无情驳回:“我们需要原始数据,你们的系统可能被修改过。”
法务组调走了公司所有合同——不只是正式的购销合同,连保洁服务协议、绿植租赁合同都没放过。孙怀圣急了:“这些也要看?”
“要看。”法务组长面无表情,“我们要确认公司所有法律关系清晰,没有任何潜在纠纷。”
业务组更绝。他们随机抽取了五十个客户,一个一个打电话回访:“您对山川的产品满意吗?有没有遇到过质量问题?售后服务怎么样?”有几个客户被问烦了,直接投诉到了客服部。
技术组要求柳青开放所有系统的后台权限,包括源代码库。柳青拒绝了:“这是公司核心知识产权。”
“那我们无法评估技术壁垒。”技术组长说得很直接,“投资机构需要知道,你们的技术到底有多深。”
双方僵持不下。最后柳青请示我,我咬牙:“给。但要签保密协议,而且只能在我们指定的电脑上查看,不能拷贝。”
最让人头疼的是环保合规组。他们去了青河基地,取土样、水样,检测农药残留,甚至查了基地的垃圾处理记录。发现有个合作社把废弃农药瓶扔在田间沟渠,虽然立刻整改了,但还是被记了一笔:“存在环保风险”。
第一天晚上八点的复盘会,气氛凝重。
陆女士在白板上列出了十七个“需关注问题”,从“财务凭证附件不全”到“部分供应商无环保资质”,每个问题都附有证据照片或录音。
“林总,”陆女士推了推眼镜,“我们理解创业公司可能没这么规范。但作为潜在的pre-ipo轮投资方,我们必须把这些风险都披露出来。这些问题如果不解决,会直接影响估值,甚至影响上市进程。”
看着那十七个问题,我感觉头皮发麻。这些问题,有些秦处的团队提过,已经整改了;有些是第一次被挖出来,像藏在鞋子里的小石子,平时不觉得,走长路才发现硌脚。
“陆总,这些问题,我们怎么整改?”
“我们会出具正式的尽调报告,提出整改建议。”陆女士说,“但整改需要时间,也需要资源。所以目前看,山川距离上市标准,还有一段距离。”
散会后,我独自在办公室待到深夜。
窗外,园区里只有几盏路灯亮着,像守夜的哨兵。我想起六年前,在夜市摊旁租的那间小屋,几个人挤在一起算账,最大的烦恼是明天进货的钱从哪里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现在,烦恼变成了怎么规范凭证附件,怎么完善环保手续,怎么应付一群拿着放大镜找问题的人。
手机响了,是苏雨晴。
“还在公司?”
“嗯。你怎么也没睡?”
“刚改完一个策划案。”苏雨晴的声音有些疲惫,“听说尽调团队很厉害?”
“不是厉害,是可怕。”我苦笑,“感觉像被扒光了衣服,站在聚光灯下,每个毛孔都被检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高启明今天联系我了。”
我心里一紧:“他说什么?”
“问我在清水过得怎么样,工作室做得顺不顺利。”苏雨晴顿了顿,“然后说,他明天到清水,想约我吃饭。”
“你答应了?”
“答应了。”苏雨晴说,“我想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挂掉电话,我心里有些乱。高启明在这个时候单独约苏雨晴吃饭,绝对不是叙旧那么简单。
第二天下午,高启明果然来了。他没去公司,直接约苏雨晴在清水河边的一家私房菜馆见面。
苏雨晴赴约前,给我发了条信息:“放心,我有分寸。”
但我还是不放心。让孙怀圣开车送她去,在附近等着。
一小时后,苏雨晴回来了,表情有些奇怪。
“怎么样?”我问。
“他”苏雨晴欲言又止,“他提了一个投资方案,但不是投山川。”
“那投什么?”
“投我的工作室。”苏雨晴看着我,“他说,故都资本计划成立一个‘乡村振兴品牌基金’,专门投农产品品牌和营销机构。他想投‘雨声’,做这个基金的第一个样板项目。”
这个转折,谁都没想到。
“条件呢?”
我看着她的眼睛:“你怎么想?”
“我”苏雨晴深吸一口气,“我有点心动。一千万,足够我把工作室做成真正的品牌策划公司,不只是接山川的单子,可以服务全省,甚至全国的好产品。”
“但他是高启明。”
“我知道。”苏雨晴点头,“所以我没当场答应。我说要考虑,要和你商量。”
我们正说着,高启明的电话打到我这里了。
“林总,打扰了。”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从容,“雨晴应该跟你说了吧?关于‘雨声’的投资。”
“说了。高总这是”
“一石二鸟。”高启明笑了,“第一,雨晴确实有能力,她的工作室值得投。第二,通过投资‘雨声’,我们可以更自然地切入山川的生态圈——不是强势进入,而是作为合作伙伴,慢慢建立信任。”
他说得很坦率,坦率得让人不知道该不该信。
“林总,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高启明继续说,“担心故都资本太强势,担心我们会夺走控制权,担心上市后你们会失去话语权。这些担心,我都理解。所以我想换个方式——先合作,再投资。让时间和事实证明,我们是朋友,不是掠夺者。”
“怎么合作?”
“尽调报告出来后,我们会提一堆问题。”高启明说,“这些问题,我们可以帮忙解决。比如环保合规,我们有专门的团队;比如财务规范,我们有最好的顾问;比如上市路径,我们有丰富的经验。这些服务,我们可以先提供,后谈钱。”
“代价呢?”
“信任。”高启明说,“还有未来pre-ipo轮的一个优先投资权。我们不要求领投,不要求董事席位,只要求一个同等条件下的优先权。”
这个条件,宽松得不像话。
“高总,你到底图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林总,我父亲是农民的儿子。”高启明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他常跟我说,中国农业缺两样东西——钱和尊严。钱,我能解决一部分。尊严需要像山川这样的企业,一点点挣回来。我投你们,不完全是商业决策,是一种情结吧。”
他挂了电话。我握着手机,久久没放下。
苏雨晴轻声问:“你信吗?”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但如果是真的这对山川来说,是最好的资本。”
傍晚,张子轩从幕源回来了。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明亮。
“谈成了。”他把一份签好字的协议放在我桌上,“刘爽选了五百万现金,签了股权回购协议。赵磊还想闹,我让法务部的同事给他发了封律师函,他怂了。”
我看着那份协议,签字栏上,刘爽的名字写得有些歪斜,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五百万,明天打款。”我说。
“林总,”张子轩犹豫了一下,“刘爽签字前,跟我说了句话。他说:‘替我向林总道个歉。当年那份合同,确实是赵磊撺掇我,说给自己留条后路。这些年,我其实睡不安稳。’”
我点点头。人就是这样,会被一时的贪婪蒙蔽,但夜深人静时,良心会醒来。
又一个历史遗留问题,解决了。
晚上,我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园区的灯火。
尽调团队还在加班,财务部的灯亮着,法务部的灯亮着,业务部的灯也亮着。
高启明的投资方案在脑子里打转,苏雨晴工作室的未来,山川上市的路,还有那十七个待整改的问题
手机震动,是沈墨。这次不是短信,是一封加密邮件。
我点开,里面是一份关于高启明的背景调查报告。报告显示:他确实是农民的儿子,父亲早年在故都做小生意起家,后来转型投资。高启明在华尔街待过五年,主导过几个农业科技项目的投资,成绩不错。回国后,他力排众议,在故都资本内部推动了乡村振兴主题基金。
报告最后有一行字:“动机基本属实。但提醒:资本的本质是逐利,情结会让步于回报。保持清醒。”
我关掉邮件,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资本来了,带着钱,带着资源,也带着不确定性。
上市的路,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陡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