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产业基金项目评审会，在深秋的晨光中开始了。
地点设在省投资大厦十九层会议室。透过落地窗，能看见蓉都的街景在晨雾中渐渐清晰——车流如织，行人匆匆，这座城市刚刚苏醒，而决定它农业未来的一批人，已经正襟危坐。
我和张子轩提前半小时到达。在走廊里，我们遇见了周副省长的秘书小陈。
“林总，张总。”小陈压低声音，“专家组名单凌晨三点才最终确定。昨晚发生了一些事。”
“我们知道一点。”我说。
“不止一点。”小陈意味深长，“原来的专家顾问组调整了三分之一。新加入的几位，都是业界真正有分量的人物——省农科院的刘院士，财经大学的杨教授，还有从首都请来的冷链物流专家韩博士。”
张子轩眼睛一亮：“胡主任那边”
“已经不在名单上了。”小陈说得委婉，“另外，冯老板的‘海之味’主动撤回了合作建议书。现在基金内部的声音很统一——重点扶持本土龙头企业，打造标杆。”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昨晚的风暴已经改变了潮水的方向。
会议室门口，我们遇见了张薇。她今天穿了套浅灰色西装，看起来既干练又不失温和。
“林总，子轩。”她主动打招呼，“不用紧张，今天就是一次正常的项目评审。把你们准备好的讲清楚，回答好专家的问题，就可以了。”
“谢谢张秘书长。”我握手时，感觉她的手很稳。
“对了，”她转向张子轩，“你父亲当年没走完的路，你走得很稳。他在天上看着，会欣慰的。”
张子轩眼圈微红，用力点头。
上午九点，评审会正式开始。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着十三位评审专家。除了小陈提到的几位大牛，还有省农业厅、财政厅、商务厅的负责人，以及两位从基层推选上来的农业合作社代表。
张薇主持会议：“各位专家，今天我们评审的第一个项目，是山川集团的‘全省农产品智能冷链网络升级项目’。项目申请基金支持三亿元，企业配套三亿元，总投资六亿，计划用两年时间，完成全省十八个冷链枢纽的智能化改造。”
她看向我：“林总，请开始陈述。”
我站起来，走到投影前。没有急着打开ppt，而是先向专家组深深鞠了一躬。
“各位专家，在正式汇报前，我想先请大家看一段视频。”
大屏幕上，画面亮起。
那是青河基地的清晨。老田和他儿子小田，正带着十几个农户在田间采收樱桃萝卜。晨雾未散，露水打湿了裤腿，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
镜头推进，老田拿起一个萝卜，在衣服上擦了擦，直接咬了一口：“甜！霜打过的就是不一样！”
小田对着镜头说：“以前我们种萝卜，愁卖。现在不一样了，还没下种，订单就来了。林总他们教我们做电商、搞直播，我昨天刚在抖音上卖出去五百单！”
画面切换，冷链中心里，周总正在教几个年轻人调试设备。那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工装穿得整整齐齐，手里的工具用得熟练。
“我以前在省城送外卖，一个月跑死跑活五六千。”其中一个年轻人对着镜头不好意思地笑，“现在回乡搞冷链，学了技术，工资差不多，但这是门手艺，心里踏实。”
视频不长，三分钟。放完时，会议室里很安静。
“这就是山川在做的事。”我打开ppt，“我们的项目申请书有八十七页，数据很多，图表很复杂。但核心其实很简单——让种地的人有尊严，让年轻人愿意回乡，让农产品能卖上好价钱。”
我开始正式汇报。
第一页，项目总览。投资六亿，覆盖全省，预计带动五十万农户增收，减少农产品损耗15，相当于每年节约粮食五十万吨。
第二页，技术方案。柳青团队开发的“慧农云平台”，周总主导的“老旧设备智能化改造方案”，以及畅达科技的“全链路追溯系统”。
第三页，财务测算。项目建成后，年运营收入可达八亿元，净利润一亿两千万，投资回收期五年。如果算上带动的农户增收、就业增加、地区经济发展等社会效益，回报率更高。
第四页，风险控制。市场风险、技术风险、管理风险、政策风险，每一项都有详细的应对预案。
我讲得很投入，专家组听得认真。有人在做笔记，有人在翻看我们提前提交的纸质材料。
汇报结束，进入提问环节。
第一个举手的是省农科院的刘院士。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专家推了推老花镜：“林总，你们计划改造的十八个冷链枢纽，有十二个是永丰留下的老设备。我的问题是，这些设备平均服役年限超过十年，改造的价值真的比新建大吗？”
我看向张子轩，他点点头，站起来回答。
“刘院士，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可能更合适。”张子轩走到台前，“永丰这些设备，是我父亲当年咬牙从德国、日本进口的。在当时，是全国最先进的。虽然用了十年，但核心部件保养得很好。我们测算过，全面改造的费用是新购设备的40，但性能可以达到新设备的90以上。”
他调出一组对比图：“更重要的是，这些设备分布在全省的关键节点上，土地、资质、渠道都是现成的。如果全部新建，光是选址、审批、建设周期，就要多花两年时间。农业等不起两年——今年的果子烂在地里，明年的农户就可能改种别的。”
刘院士点点头，在纸上记了几笔。
第二个提问的是财经大学的杨教授。这位以犀利着称的学者，问题直指核心：“林总，你们的商业模式建立在‘优质优价’的基础上。但现实是，大部分消费者对价格很敏感。你们如何保证，高收购价带来的高成本，不会在市场竞争中被拖垮？”
这个问题，冯老板也问过。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让柳青打开了一个实时数据看板。
“杨教授，这是我们畅达电商今天的实时销售数据。”我指着大屏幕，“现在是上午十点十七分，今日订单数已经达到九千三百单，客单价一百五十六元。，意味着超过六成的客户，买过一次还会再来。”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消费者不是一味追求低价。”我说，“他们愿意为好产品、好服务、好故事买单。，但我们在包装上讲清楚了它为什么贵——海拔、土壤、种植方式、农户故事。我们的文创产品，一个竹编果篮卖两百八，但我们在详情页展示了阿婆编篮子的视频，展示了这项手艺的历史。”
我切换页面，是一组用户评价截图。
“你看这个用户留言：‘买你们的菜，贵是贵点，但孩子爱吃，吃得放心。算下来，比带孩子去医院强。’”我看着杨教授，“这就是现代消费者的逻辑——他们不是在买产品，是在买健康、买安心、买一份对土地的信任。”
杨教授沉默片刻，忽然问：“如果竞争对手也学你们，搞溯源、讲故事、提品质呢？”
“那我们欢迎。”我笑了，“我们巴不得全行业都这么做。因为只有整个行业都往上走，农业才能真正摆脱‘低价竞争—偷工减料—信任崩塌’的恶性循环。山川愿意开放部分技术标准，愿意分享我们的经验。因为我们相信，市场够大，容得下更多好企业。”
这个回答，让几位专家交换了赞许的眼神。
提问环节持续了一个小时。问题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尖锐。
有人问技术细节：物联网传感器的精度、云平台的承载能力、数据安全如何保障。
柳青一一解答，专业而严谨。
有人问财务问题：资金使用计划、现金流管理、上市时间表。
林爱国对答如流，数据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有人问社会效益：农户增收的具体机制、年轻人回乡的配套政策、对地方财政的贡献。
陈默、张子轩、甚至苏雨晴都参与了回答，从不同角度勾勒出山川模式的全景。
上午十一点，最后一个提问机会，给了那位从基层来的合作社代表老吴。
这位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的中年人站起来，没有看材料，而是直接看着我问：“林总，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数据。我就想问一句——你们这个项目成了，到底能给像我们这样的普通农户，带来啥实实在在的好处？”
全场安静。
我走到老吴面前，没有用话筒，就用平常说话的声音。
“吴大哥，我先不说大道理。就说三件具体的事。”
“第一，你们的农产品，进我们冷链网，损耗率能从现在的20降到5以下。也就是说，同样收一万斤果子，以前要烂两千斤，现在只烂五百斤。多出来的一千五百斤，都是钱。”
老吴眼睛亮了。
“第二，我们的电商平台，今年‘双十一’要搞‘农货节’。我们承诺，所有上线产品，收购价至少比市场均价高20。而且，卖得好的，还有额外奖励。”
“第三，”我顿了顿，“我们计划在每个冷链枢纽所在地，办‘新农人培训班’。免费教农户的孩子学电商、学直播、学冷链管理。学得好的，直接进山川工作，或者我们支持他们自己创业。”
老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他只是重重地点头，坐下了。
这个点头，比任何掌声都有分量。
提问环节结束，专家组闭门评议。
我和团队被请到旁边的休息室等待。门关上那一刻，孙怀圣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抹了把额头的汗：“我的妈呀，比当年高考还紧张！”
林爱国松了松领带：“有几个财务问题，差点没答上来。”
“已经很好了。”苏雨晴给我们倒水，“我看专家的反应，大部分是认可的。”
张子轩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流，忽然说：“我爸当年，也来省里汇报过项目。他说，站在台上，看着下面那些决定你命运的人，手心里全是汗。”
他转过身，眼里有光：“但今天，我没有。因为我知道，我们做的事是对的。”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一个小时，像一整天。
中午十二点半，会议室门开了。小陈走出来，脸上带着笑：“林总，各位，请进吧。”
重新走进会议室，气氛明显不同了。
专家们面前的评分表已经收走，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放松。张薇坐在主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林总，各位山川的同志。”她站起来，“经过专家组独立评审，我现在宣布结果。”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经基金管委会审议通过，决定给予本项目三亿元的资金支持。”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秒，然后——
“太好了！”孙怀圣第一个跳起来，狠狠拍了下大腿。
林爱国摘下眼镜，用力擦着眼睛。
陈默和柳青握紧了拳头。
张子轩背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
我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但心里有块大石头，终于落地。
张薇继续说：“支持方式为：一亿元直接股权投资，占项目公司10股份；两亿元低息贷款，期限五年，前两年只还息不还本。资金分三期拨付，首期一亿元，在项目正式开工后十五个工作日内到账。”
她走过来，和我握手：“林总，恭喜。但责任也更重了。这三亿是省里对你们的信任，也是对你们的期待。希望三年后，我能在这里，为山川上市敲钟。”
“一定。”我握紧她的手。
评审会结束，专家们陆续离开。刘院士走到我面前：“小伙子，做得不错。但记住，冷链网建起来容易，运营好难。特别是人才，要下功夫培养。”
“谢谢刘院士，我们一定牢记。”
杨教授也过来：“你们的商业模式，我已经让我的研究生团队立项研究了。希望能总结出一些可复制的经验。”
“欢迎杨教授随时来指导。”
最后是老吴。他握着我的手，手很粗糙，但很暖：“林总，我们合作社有三百亩猕猴桃，明年想跟你们合作，中不？”
“中！”我用地道的方言回答，“您留个电话，下周我们团队就去您那儿考察。”
中午一点，走出投资大厦。秋日的阳光洒在脸上，暖洋洋的。
“晓哥，接下来咋安排？”孙怀圣问。
“先回清水。”我看着远处，“但这只是个开始。三亿资金到位后，我们要在一年内，完成第一期六个枢纽的改造。压力很大。”
“但路更宽了。”苏雨晴轻声说。
是啊，路更宽了。
回程车上，所有人都很兴奋，但又很克制。因为大家都知道，拿到钱只是第一步，怎么花好这些钱，怎么兑现承诺，才是真正的考验。
车开到一半，我手机响了。是沈墨。
只有一句话：“第一批证据已移交。胡的问题不只在基金。冯涉嫌商业贿赂和非法经营，已立案。可安心做事了。”
我回复：“谢谢。欠你一个人情。”
“人情先记着。”沈墨很快回信，“等山川上市，我会来讨。”
这个神秘人，终于露出了他的意图。但他要的，似乎不是钱。
车继续行驶。张子轩坐在我旁边，忽然说：“林总，我想把永丰原来那些老员工，都请回来。”
“哪些？”
“就是那些跟了我爸十几年的老师傅、老技术员。”张子轩说，“永丰倒了后，他们有的退休了，有的去外面打工。但他们的手艺、他们的经验，是钱买不到的。我想办个‘永丰班’，请他们回来带徒弟，把那些快失传的技术传下去。”
我看着窗外飞逝的田野，想起永丰老厂区那些斑驳的奖状、生锈的机器、还有张永丰笔记本上那些字迹。
“办。”我说，“不仅要办，还要给这些老师傅最好的待遇。他们守了一辈子的手艺，不能在我们手里断了。”
张子轩用力点头。
下午四点，车回到清水。公司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员工。消息传得很快。
孙怀圣跳下车，扯着嗓子喊：“批了！三亿！我们中了！”
欢呼声炸开。
王婷带着财务部的姑娘们，把早就准备好的红绸子拿出来，挂在大门上。陈默让设计部连夜赶制的庆祝海报，也贴了出来。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一张张兴奋的脸。这些跟着山川走过最艰难日子的人，此刻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晓哥，讲两句！”有人喊。
我走上台阶，看着大家。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开口，“但我们不能只高兴一天。因为从明天开始，我们要做的事更多、更难。”
“三亿资金，是信任，更是鞭子。我们要用这笔钱，把全省的冷链网建起来，要把更多农户带起来，要把更多年轻人引回来。”
“我知道这很难。但六年前，我们在这条街上摆夜市摊的时候，有人想过会有今天吗？”
“没有！”人群齐声回答。
“所以，相信我们的相信，坚持我们的坚持。”我提高声音，“农业这条路，我们走定了。而且要走得漂亮，走得踏实，走到最后！”
掌声雷动。
傍晚，在公司食堂加了餐。简单的四菜一汤，但气氛像过年。
苏雨晴坐在我旁边，小声说：“母亲晚上让我回家吃饭，说庆祝一下。你去吗？”
“去。”我说，“该当面谢谢她。”
“她可能还要问你很多问题。”
“那就问。”我给她夹了块排骨，“山川没有不能见光的。我们做的事，经得起任何问。”
窗外，夕阳西下。清水县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
这个我们起家的地方，这个承载了太多梦想和汗水的地方，今夜格外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