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安排在山水茶馆的包间，这是清水县唯一还算体面的茶社。竹帘外是潺潺人工溪流，室内茶香氤氲。
戴维品了口蒙顶甘露，赞道：“好茶。林总选这个地方，有意境。”
“茶如企业，需要时间沉淀。”我为他续茶，“戴维先生这次来，想必是有了新的想法。”
“确实。”戴维放下茶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推到茶桌中央，“这是我们调整后的投资方案。考虑到永丰重组的复杂性，以及山川自身的扩张需求，我们愿意将首轮投资额提高到五个亿。”
林爱国翻开文件，快速浏览，眉头渐渐皱起：“戴维先生，这个方案……持股比例要求15，董事席位两个，重大决策一票否决权——这些条款，恐怕我们无法接受。”
戴维微笑：“林总，五个亿的资金，能解决你们很多问题。永丰重组需要钱，滨湾拓展需要钱，上市筹备更需要钱。黑石在国际资本市场的资源，也能为你们打开全球视野。”
“代价呢？”我平静地问。
“我们需要确保投资安全。”戴维说得直白，“中国市场……变化很快。我们需要一些保障。”
茶室里安静了片刻。我拿起茶壶，为每个人续上茶：“戴维先生，中国有句老话：客随主便。外资在中国投资，要遵守中国的规矩，尊重中国的产业安全。”
戴维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
“三天前，省里开了个会。”我放下茶壶，“关于农业产业安全和发展。会上有个明确的意见——涉及国计民生的基础产业，外资持股比例原则上不超过5。这不是针对黑石，是所有外资。”
这话让戴维身后的助手们交换了眼色。
“但符合中国的产业政策。”我看着他的眼睛，“戴维先生，您投资山川，看中的是我们的模式和团队。权，您依然可以分享我们的成长，依然可以与我们进行技术、市场、管理上的合作。只是不能控制，不能主导。”
戴维沉默了很久，久到茶都快凉了。
“可以。”我说，“但董事席位……”
“一个观察员席位，不参与具体决策，但有知情权和建议权。”戴维让步了，“这是底线。”
谈判持续了两个小时。最终敲定的框架是：黑石资本出资两个亿，持股5，派驻一名非执行董事作为观察员，不享有否决权。同时，黑石承诺为山川对接国际食品农业资源，协助设计海外上市架构（如未来需要），但不介入日常经营。
送走戴维团队后，林爱国松了口气，但随即担忧：“晓哥，两个亿虽然不少，但和我们预期的五亿差距很大。永丰重组、滨湾拓展、云雾岭建设、还有上市筹备……钱不够。”
“那就调整节奏。”我看着窗外清水县老街上来往的行人，“永丰重组分步走，先接冷链和核心渠道，其他资产慢慢消化。滨湾稳扎稳打，不急于全面铺开。云雾岭……更不能赶工。”
“那上市时间表？”
“按我们的节奏来。”我转身，“张老（张铭云）说过，企业上市不是为了圈钱，是为了更好地发展实业。如果为了赶时间而透支未来，不如不上。”
正说着，张薇的电话来了。
“谈完了？”她问得直接。
“嗯，省里也是这个意思。”张薇顿了顿，“但这只是开始。外资比例限制，以后会成为常态。你们要习惯在框架内跳舞。”
“明白。”
“另外，”她声音严肃起来，“永丰重组要加快。省里希望三个月内看到明显成效，这关系到后续的政策支持力度。”
压力如山。
回到公司，我立刻召集战略委员会。陈默、刘健、柳青、赵静兰、王婷、林爱国、孙怀圣全部到场，张铭云张老也专程从省城赶来。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我开门见山，“外资受限，资金比预期紧张。我们要重新规划。”
林爱国调出财务模型：“按两个亿算，资金缺口大约一亿五千万。如果压缩开支、调整节奏，能解决八千万。剩下的七千万……要么找国内资本，要么延迟部分项目。”
“国内资本那边，高启明在联系。”我说，“有几家产业资本感兴趣，但他们要看到永丰重组的实际进展。”
“那就加快重组。”陈默说，“冷链中心已经基本理顺，渠道对接也在进行。关键是……那些老员工的安置和转型，需要时间和耐心。”
“耐心要有，但时间不等人。”我看着大家，“我提议，成立三个专项小组。第一组，永丰重组推进组，林爱国牵头，张子轩配合；第二组，业务优化组，刘健和陈默负责，整合现有业务，提高效率；第三组，融资拓展组，我和张老负责，对接国内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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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呢？”孙怀圣问。
“你负责最难的一块——人心。”我看着他和王婷，“老员工的思想工作，供应商的关系维护，还有……青河那些农户的稳定。这些都是无形的资产，也是最大的挑战。”
孙怀圣挺起胸膛：“要得！这块交给我！”
张铭云缓缓开口：“我补充一点。外资受限，从长远看是好事。逼着我们更注重内生增长，更注重产业安全。中国农业的现代化，最终要靠中国人自己。”
会议开到傍晚。散会后，张子轩来找我，手里拿着厚厚的文件夹。
“林总，永丰供应商债务处理的第一阶段完成了。”他把报告递给我，“二十七家，全部妥善解决。这是明细。”
我翻开报告，每一笔清偿都有详细记录——金额、方式、收款人、联系方式。最后一页是汇总：现金清偿三百二十万，债务转股五百万，分期付款一百八十万。总计一千万，比预算节省了两百万。
“怎么省的？”
“有些老供应商，听说永丰重组是山川接盘，主动降低了清偿要求。”张子轩说，“他们说，相信山川会好好做事，愿意少拿点钱，支持我们渡过难关。”
这话让我心头一热。
“还有，”他翻开另一份文件，“我整理了永丰二十年的渠道档案。发现一个规律——那些合作超过十年的商超，采购负责人都和张永丰有私人交情。这种关系，光靠合同维护不了。”
“你的意思是？”
“我想逐一拜访。”张子轩认真地说，“以张永丰儿子的身份，也是以山川新员工的身份。不直接谈合作，就是聊聊，让他们知道——永丰虽然倒了，但人还在，情还在。山川接过去的，不仅是业务，还有这份情义。”
这个想法很成熟。
“需要我陪你吗？”
“前期我自己去。”他说，“等关系缓和了，您再出面谈具体合作。”
“好，注意安全。”
张子轩离开后，我独自在办公室整理思路。窗外，清水县的灯火渐次亮起，老街上有几家店铺还开着门，灯光昏黄温暖。
手机震动，是高启明。
“和黑石谈妥了？”
“意料之中。”高启明说，“国内这边，我接触了三家产业资本——中粮投资、首农基金、还有省国投旗下的现代农业基金。他们都感兴趣，但条件差不多：持股不超过10，不谋求控制权，但要求业绩对赌。”
“对赌条款呢？”
“可以谈。”我说，“但我要加一条——如果超额完成，投资方要给予额外奖励。风险和收益要对等。”
“明白，我去沟通。”了顿，“另外，省里那个5的红线，可能不只针对外资。我听张秘书长说，省里正在研究《重要农产品产业链安全管理办法》，可能会对资本在农业领域的持股比例做更细化的规定。”
“这是趋势。”我看着窗外夜色，“农业是国之根本，不可能让资本随意操控。”
“所以你们要抓紧。”高启明提醒，“在政策窗口期，把该做的做了。等规范完善了，很多事就难了。”
挂掉电话，我翻开笔记本。扉页上是六年前写的一句话：“做踏实事，赚良心钱。”
六年了，这句话没变。
变的只是，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
不仅要对自己的团队负责，对合作的农户负责，现在还要对永丰那些老员工负责，对省里的期待负责。
但正是这些责任，让脚下的路更坚实。
三天后，张子轩开始了他的“拜访之旅”。第一站是江州最大的连锁超市“万家乐”，采购总监姓钱，跟张永丰打了十五年交道。
出发前，我问他紧张吗。
“紧张。”他老实说，“钱叔看着我长大的，小时候还抱过我。现在永丰倒了，我去见他……有点像去认错。”
“你不是去认错，是去传承。”
张子轩点点头，拎着两盒青河产的有机茶——这不是礼品，是样品。
傍晚他回来时，眼睛有点红。
“怎么样？”
“钱叔骂了我爸半小时，说他不听劝，非要把摊子铺那么大。”张子轩笑了，笑容里有释然，“然后说，你小子比你爸强，知道回来收拾烂摊子。万家乐的渠道，继续对我们开放，但条件……得按山川的标准重谈。”
“他愿意重谈就是好事。”
“嗯。”张子轩从包里拿出一个旧笔记本，“钱叔给的，我爸当年和他谈合作时记的。上面有些话……”他翻开一页，念出来：“‘老钱这人，讲义气，但爱面子。谈事不能在他办公室，得去茶馆，泡壶好茶，慢慢聊。’”
我把笔记本接过来。泛黄的纸页上，张永丰的字迹龙飞凤舞，记录着每个合作伙伴的性格特点、喜好、甚至家庭情况。这是中国式商业的密码——人情世故，远比合同条款复杂。
“这些，你要学。”我说，“但也要超越。一代靠人情，我们这一代，要靠人情+制度+技术。”
“我明白。”
一周后，国内三家产业资本的投资意向书陆续到了。条件大同小异，都在可接受范围内。林爱国带着财务团队，开始细化方案。
与此同时，永丰重组进入实质性阶段。冷链中心完成了系统升级，老员工培训初见成效，赵建国甚至主动提出了几条优化建议。渠道对接也稳步推进，张子轩拜访了七家核心商超，六家表达了继续合作的意愿。
滨湾那边传来好消息——经过调包事件的风波后，消费者反而更信任山川的品控。陆文涛说，专区销售额稳定在日均十五万左右，复购率达到了35。
“冯老板那边呢？”我问。
“消停了不少。”陆文涛在电话里笑，“他模仿的那个溯源系统，被消费者投诉数据不实。现在忙着擦屁股呢。”
形势似乎在好转。
但我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周五下午，张薇突然来清水，没打招呼，直接到了公司。
“走，去青河看看。”她说。
车上，张薇看着窗外的田野：“林晓，5的红线，省里是认真对待的。以后外资想投农业，都得按这个规矩来。”
“那我们引进国内资本……”
“国内资本也要规范。”张薇转头看我，“省里正在制定《农业产业化重点企业股权管理办法》，核心就是——防止资本无序扩张，保障产业安全，保护农民利益。”
她顿了顿：“你们要做的，是在规范出台前，把该定的定下来。等规范落地，很多事就不好操作了。”
“时间窗口有多长？”
“三个月，最多半年。”
车子在青河基地停下。老周正在地里查看冬小麦的出苗情况，看到张薇，有些拘谨。
“周师傅，忙呢？”张薇主动打招呼。
“张、张秘书长……”老周搓着手，“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们的菜。”张薇蹲下身，抓了把土，“这土，确实不一样了。”
“养了六年了。”老周蹲在她旁边，“开始那两年，地里长不出东西，急啊。林总说别急，让地歇着。现在好了，你看这土，攥一把能出油。”
张薇站起来，看着连绵的菜地：“林晓，你知道省里最看重你们什么吗？”
我摇头。
“不是你们的模式，不是你们的业绩，是你们真的在改变土地。”她声音很轻，“很多企业，口号喊得响，但地里该用化肥还用化肥，该打农药还打农药。你们不一样，你们用时间，用耐心，把一片片‘死地’救活了。”
夕阳西下，田野镀上一层金色。
“永丰重组，滨湾拓展，甚至上市……都是过程。”张薇看着远方，“但根本在这里——在土地里，在农民的笑容里。这个根本守住了，其他都是水到渠成。”
我深深点头。
回程路上，张薇忽然说：“下个月，省里要开农业产业化工作会议。你们永丰重组的案例，要作为重点汇报。准备一下。”
“好。”
“另外，”她顿了顿，“会上可能会讨论外资参与农业的细则。你们和黑石的合作方案，可能成为范例。”
压力与机遇，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送走张薇，我站在公司门口。清水县的夜很静，能听见远处青河的流水声。
手机亮了，是张子轩发来的信息：“林总，今天拜访了最后一家。所有核心渠道，全部愿意继续合作。我爸留下的关系网，保住了。”
我回复：“辛苦了。明天开始，谈具体的合作条件。记住——人情是基础，但合作要靠实力。”
放下手机，我看着夜空。
界定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也界定了，中国农业现代化的路，该怎么走。
而我们，正在这条路上。
一步一步。
踏实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