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带密码的抽屉,在蓉东冷链中心三楼总经理办公室最内侧的铁柜里。
我和林爱国、柳青按照张子轩给的地址找过去时,整个冷链中心已经停摆三天了。五万平方米的仓库寂静无声,只有应急灯散发着幽绿的光。德国进口的制冷机组静静地立在厂房深处,不锈钢管道在昏暗光线中泛着冷冽的光泽。
“。”我输入密码。
铁柜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缓缓打开。里面没有现金,没有珠宝,只有三个牛皮纸档案盒,和一本厚厚的黑色笔记本。
林爱国拿出第一个档案盒,打开,里面是一沓沓手写的欠条——有些已经泛黄,最早的一张日期是2003年。
“今欠永丰集团张永丰先生人民币伍万元整,用于小儿大学学费。三年内还清。借款人:江州县农户李德福。”
“今欠永丰蔬菜款叁万捌仟元整,因今年旱灾收成不好,恳请宽限至明年。借款人:青河合作社王建国。”
林爱国翻看着,手指有些抖:“这些……都是农户和合作社的欠条。最早的都快二十年了。”
我拿起那张2003年的,欠条背面有铅笔写的小字:“2010年已还清。李德福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深圳工作,今年春节来看我,带了两条烟。”
第二个档案盒里是照片。从黑白到彩色,记录了永丰二十年:张永丰年轻时在田埂上和农户聊天;永丰第一个加工厂奠基;第一批产品出厂;员工春节联欢会;还有一张——2008年雪灾,永丰车队在结冰的山路上运送救灾物资,张永丰站在车头前,浑身是雪。
最底下是一张泛黄的全家福,年轻的张永丰抱着还是婴儿的张子轩,旁边站着的应该是他早逝的妻子。
柳青打开第三个档案盒,里面是u盘和移动硬盘,标签上写着:“核心渠道关系档案”“供应商评估记录”“行业分析笔记”。
“这些数据……”柳青插入u盘,电脑屏幕亮起,“比我们想象的完整。永丰在全省132家核心超市的采购负责人联系方式、个人喜好、合作历史……全部都有记录。”
我拿起那本黑色笔记本。硬壳封面已经磨损,翻开第一页,是张永丰的字迹:
“1998年2月16日,永丰成立。借了二十万,租了三间平房。老婆说疯了,我说不疯不成事。”
往后翻,是密密麻麻的记录。有生意经,有管理心得,有人情往来,还有——
“2015年7月8日,青河基地那块地,林晓也想要。本来可以让给他,但永丰要扩张,不能让。这小子有韧劲,还会再来。”
“2018年11月3日,儿子从澳洲回来,说我路子错了。我骂了他。晚上睡不着,想他说的话。也许……真的老了。”
“2023年9月15日,医生说我心脏不行了。永丰的债,还不完了。林晓那小子……要是早十年认识,也许能成朋友。”
笔记本最后一页,是新写的一行字,墨迹还很新鲜:
“钥匙交给林晓。他是个做事的人。永丰这些年的积累,别浪费了。”
合上笔记本,我在寂静的仓库里站了很久。制冷机组虽然停了,但空气中还残留着低温特有的气味。
“晓哥,”孙怀圣从外面进来,打破了沉默,“省专班的人来了,还有……永丰留下的员工代表,都在会议室等着。”
会议室里坐了三十多人。省专班的三位干部坐在一侧,另一侧是永丰冷链中心的员工——从管理层到搬运工都有,不少人眼睛红肿。
主持会议的是国资委的刘处长:“林总,按照重组方案,今天开始正式交接。这位是冷链中心的负责人赵建国,在永丰干了十八年。”
赵建国站起来,五十多岁,背有点驼:“林总,我们中心一共147人,愿意留下来的有89人。都是熟手,制冷、仓储、物流都懂。就是……”他顿了顿,“大家担心,山川会不会嫌弃我们是永丰的人。”
我看着那一张张忐忑的脸:“赵师傅,在座的各位,有没有在永丰干过十年以上的?”
十几个人举起了手。
“十五年呢?”
还有七八个。
“好。”我点头,“孙怀圣,你记一下——工龄十年以上的,月薪上浮10;十五年以上的,上浮15。这不是施舍,是尊重各位的经验。”
会议室里一阵骚动。赵建国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另外,”我继续说,“所有人有三个月的培训期。但不是你们培训,是我们互相培训——你们教我们永丰的运营经验,我们教你们山川的标准和系统。三个月后双向选择,想留的留下,想走的,按重组方案拿补偿。”
刘处长微微点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交接进行了一整天。柳青带着技术团队清点设备,林爱国核对资产清单,孙怀圣安排员工登记。我则和赵建国一起,把整个冷链中心走了一遍。
走到三号冷库时,赵建国指着一排货架:“这里原来放的是永丰的精品菜,都是选最好的。张总常说,可以少赚点,但不能砸牌子。”
货架上还贴着标签:“青河有机白菜,2023年10月11日入库”。
“这些菜……”
“前几天刚清走,发给员工食堂了。”赵建国说,“张总住院前交代的,说别浪费。”
傍晚时分,初步清点完成。数据汇总过来:“设备完好率92,比预想的好。但信息系统确实落后,需要全面升级。我建议,先用我们的‘农链通’搭建临时系统,保证基础运营,再逐步改造。”
“需要多久?”
“临时系统三天能上线,全面改造需要两个月。”柳青推了推眼镜,“不过有个问题——永丰原来的数据格式混乱,清洗工作量很大。”
“让张子轩参与。”我说,“他熟悉永丰的数据结构。”
“他今天不是去青河报到了吗?”
“晚上让他过来。”
晚上七点,张子轩从青河赶到冷链中心时,浑身是土,手上还有水泡——他今天跟着老周下地了。
“林总。”他有些拘谨。
“先去洗洗,然后来技术室。”我把一沓数据表递给他,“这些是你们永丰原来的仓储记录,格式混乱,需要整理成标准模板。你做还是我们做?”
张子轩接过表格,翻了几页:“我做。我熟悉这些编码规则。”
“好,给你两个晚上。柳青会配合你。”
他愣了一下:“您……相信我?”
“你父亲相信你,我也试试。”我拍拍他的肩,“但要记住——现在你不是永丰的少东家,是山川的新员工。做得好是应该的,做不好就得走人。”
张子轩重重点头:“我明白。”
深夜十一点,冷链中心的技术室里还亮着灯。柳青和张子轩并排坐着,一个敲代码,一个整理数据。偶尔有交流,声音很轻。
我泡了壶茶端进去。张子轩抬头,眼睛里都是血丝,但眼神很亮。
“林总,我发现个问题。”他指着屏幕,“永丰的数据里,有重复记账的现象。同一批货,生产端记一次,仓储端记一次,销售端又记一次。所以看起来产量很大,实际是虚的。”
“你父亲知道吗?”
“应该……知道。”张子轩声音低下去,“但下面的人为了完成业绩指标,都这么做。层层上报,最后假的也成真的了。”
柳青接话:“这种数据造假,在传统企业很常见。但我们的系统设计,从源头就杜绝了可能——传感器自动采集,数据实时上传,人为修改会有记录。”
“所以要改的不仅是系统,是习惯。”我说。
凌晨一点,初步的数据清洗完成。张子轩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笔。柳青轻轻给他披了件外套。
“这小子,肯吃苦。”柳青轻声说,“一下午在地里,晚上又搞数据,没喊累。”
“他想证明自己。”我看着张子轩疲惫的睡脸,“也替他父亲,把没做完的事做完。”
走出冷链中心时,蓉都的夜空难得晴朗,能看见星星。
手机震动,是高启明:“林晓,黑石资本亚洲区总裁明天到中南省。他们想跟你见一面。”
“关于永丰?”
“不只。他们看了你们的重组方案,也看了万佳专区的数据。黑石在亚洲的农业板块投资不顺,想找新的标的。”
“时间地点?”
“明天下午三点,幕源。我陪你一起去。”
“好。”
挂掉电话,我看着冷链中心大楼。这座永丰曾经最引以为傲的资产,如今静默地立在夜色中,等待新生。
而我知道,新生从来不是轻松的。
就像种子破土,要经历黑暗和挤压。
就像巨鲸沉落,要承受深海的压力。
但正因为这些重量,生长才更有力量。
第二天一早,我召集核心团队开晨会。
“冷链中心今天开始试运营。”我对赵建国说,“先把我们青河基地的货接进来,走一遍流程。发现问题,当场解决。”
“明白!”赵建国挺直腰板,“林总放心,我们这帮老家伙,干活不含糊。”
“柳青,系统调试今天必须完成。爱国,财务对接要同步。怀圣,员工培训计划拿出来。”
“要得!”
“陈默,”我看向他,“永丰那些渠道关系,你带文创团队研究一下。设计一套‘联盟优选’的专属物料,要体现传承与升级的意思——不否定永丰的过去,但强调未来的标准。”
“好,我明白。”
中午,我飞往幕源。飞机上,我翻开张永丰那本黑色笔记本,又看了一遍。
这个传统企业家用最朴素的方式,记录了一个时代的变迁。他的局限,他的固执,他的努力,他的遗憾……都在字里行间。
合上笔记本时,飞机开始下降。透过舷窗,幕源这座沿海大都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里,我们将面对新的对手,新的战场。
而这一次,我们身后不仅有山川六年的积累,还有永丰二十年的遗产。
下午三点,幕源金融区顶级写字楼的顶层会议室。
“林先生,久仰。”握手时他力道适中,“高总常提起你,说你是中国农业的新一代代表。”
“戴维先生过奖。”
寒暄过后,戴维直接切入主题:“我们关注永丰重组很久了。说实话,当初投资永丰,是看好中国消费升级和农业现代化。但张永丰先生……走错了方向。”
他顿了顿:“而你们,走对了。”
高启明适时递过一份文件:“这是山川最新的运营数据,以及接手永丰资产后的整合方案。”
戴维翻阅着,偶尔点头。看完后,他抬头:“林先生,黑石有兴趣参与你们的b轮融资。但我们的条件可能和其他投资方不同。”
“请讲。”
“第一,我们要的不仅是财务回报,是产业入口。”戴维身体前倾,“黑石在全球有完整的食品农业投资组合,从种子到餐桌。我们希望山川成为我们在中国的枢纽,对接全球资源。”
“第二,”他继续,“我们希望你们加快上市进程。黑石可以动用全球资源,帮你们对接国际投行,设计最优上市方案。”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戴维看着我的眼睛,“永丰重组完成后,我们要一份详细的案例研究。这关系到黑石在全球农业投资策略的调整。”
条件很诱人,但也很重。
“戴维先生,山川的模式很‘重’,很慢。”我坦诚说,“您看到的增长曲线,是六年深耕的结果。即使上市,我们也不会为了股价牺牲品质。”
“这正是我们看中的。”戴维笑了,“资本市场上,太多‘轻模式’的故事了,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们需要一个‘重模式’的标杆——证明真正的好企业,需要时间,需要耐心。”
谈判进行了两小时。结束时,戴维送我到电梯口:“林先生,张永丰先生的事,我很遗憾。但商业世界就是这样——时代淘汰的不是人,是模式。你们接过了火炬,要跑好下一程。”
电梯门关闭前,他又说了一句:“顺便说,我儿子在纽约,上周特意让我寄你们的产品过去。他说,这是他在美国吃过最有‘菜味’的蔬菜。”
回程飞机上,高启明说:“黑石的态度,比预想的积极。他们被永丰伤了,需要一个新的成功案例。你们正好符合。”
“压力也更大了。”
“但机会也更多了。”高启明看着我,“有了黑石的背书,b轮融资会顺利很多。上市路径也会更清晰。”
我看着窗外云海,想起张永丰笔记本里那句话:“要是早十年认识,也许能成朋友。”
时代的接力棒,已经交到我们手中。
跑得快慢不重要。
重要的是,方向要对,脚步要稳。
而前方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