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丰在省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第三天,永丰集团的危机全面爆发了。
先是财经媒体爆出“永丰集团现金流断裂”的新闻,接着是三家主要供应商向法院申请财产保全,最后是银行发布公告——永丰一笔五千万的贷款逾期未还,已启动催收程序。
消息传开那天,永丰在蓉都的总部大楼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有些跟了永丰十几年的老员工,红着眼眶抱着纸箱从侧门离开,被镜头捕捉到,照片上了第二天的报纸。
我在清水看到新闻时,正在和战略委员会研究永丰资产的评估报告。柳青把投影画面切到新闻直播,画面里永丰大楼前一片混乱。
“张永丰这一倒,永丰就散了。”孙怀圣叹了口气,“说真的,跟那龟儿子斗了这么多年,看他这样……心里怪不是滋味。”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确实,这六年我们和永丰缠斗不休——从夜市摊抢摊位,到青河基地争土地,再到幕源市场的渠道战。但谁也没想过,对手会以这样的方式倒下。
“他个人没亏待过员工。”林爱国翻着手里的资料,“永丰工资在行业里算高的,五险一金足额交,去年还建了员工宿舍楼。问题出在模式上——摊子铺太大,利润率撑不住扩张。”
“那些优质资产……”陈默指着报告中的一页,“冷链中心去年新建的,设备都是进口;江州那个配送基地位置很好;还有他们在七八个市的核心商超渠道关系——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我合上报告:“省专班那边有消息吗?”
“下午三点开会。”苏雨晴看了眼时间,“我妈说,省里定了调子——永丰不能硬着陆,要尽量减少社会震动。希望有企业能参与重组,接住那些还能用的部分。”
“条件呢?”
“具体下午谈。”
省专班的会议设在政府小礼堂。到场的有国资委、金融办、农业厅的人,还有几家省内国企的代表,以及——我们山川。
主持会议的是周副省长,他开门见山:“今天关起门说话。永丰的情况大家都清楚,现在不是讨论谁对谁错的时候,是怎么把影响降到最低,把有价值的资产盘活。”
国资委的负责人调出ppt:“永丰集团总负债十九亿八千万,其中银行贷款十二亿,供应商欠款四亿,还有对赌协议涉及的回购款三亿八千万。资产这边,我们初步评估,优质资产大概值八到十个亿,主要是冷链、仓储、渠道网络和部分土地。”
“缺口这么大?”一位国企老总皱眉。
“所以需要多种方案并行。”金融办的人接话,“第一,银行债务展期;第二,供应商债务转股;第三,引进战略投资者接盘优质资产;第四,剩下的不良资产……可能只能处置了。”
周副省长看向我:“林晓,你们山川研究过永丰的资产,有什么想法?”
我站起来,走到台前。工作人员递过笔记本电脑,我调出柳青做的分析模型。
“各位领导,我们评估后认为,永丰最有价值的不是固定资产,是三个网络。”我展示出三维图表,“第一,覆盖全省十三个市的冷链物流网络;第二,深耕二十年的商超渠道关系网;第三,连接上千家农户的供应链网络。”
“但这些网络现在瘫痪了。”有人质疑。
“所以需要修复。”我切下一页,“我们的建议是——选择性承接,系统性改造。山川可以接手冷链和渠道网络,但必须按我们的标准重建品控体系。同时,永丰合作的农户,可以择优纳入我们的联盟体系,接受技术指导和保底收购。”
“资金呢?”国资委负责人问得直接。
“我们测算,初期需要两到三亿资金启动改造。”我坦诚说,“山川可以出一部分,但需要银行配套专项贷款,以及……省里能否考虑一些政策支持?”
周副省长与几位领导低声交流后,开口:“可以研究。但林晓,你要明白,这不是简单的商业收购。这关系到永丰上万员工的安置,关系到几百家供应商的欠款,还关系到省里农业产业的稳定。”
“我明白。”我点头,“所以我们提议,在重组方案中设立员工安置基金和供应商清偿基金。山川承接的资产,对应部分的员工我们优先录用;供应商欠款,在我们接手后的采购中优先支付。”
“这个思路可以。”金融办的人记下笔记,“但具体比例和金额需要测算。”
会议开了三个小时。结束时,周副省长把我单独留下。
“林晓,这件事省里很重视。”他语气严肃,“永丰是中南省农业企业的老牌子,张永丰这个人……虽然路子走偏了,但确实为地方经济做过贡献。他现在躺在医院里,儿子还年轻,扛不起这么大的摊子。你们如果能接过来,要接得漂亮,要让人看到——新旧动能转换,不是简单的你死我活,而是传承和升级。”
“我们会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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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尽力,是必须做好。”周副省长拍拍我的肩,“这关系到省里对其他传统企业转型的信心。做好了,你们上市的路会更顺;做砸了……影响的不只是山川。”
离开政府大楼时,天已经黑了。蓉都的秋夜寒风萧瑟,我站在台阶上,看着街对面的永丰大楼——曾经灯火通明,此刻只有零星几盏灯亮着。
手机震动,是张子轩。
“林总,我父亲……醒了。他想见你。”
省人民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张永丰半靠在床头,身上插着管子,脸色灰败。才几天不见,他好像老了十岁。
“林晓来了。”他声音沙哑,指了指床边的椅子,“坐。”
张子轩默默退出去,带上了门。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测仪的滴滴声。
“永丰……完了。”张永丰闭了闭眼,“我一手创办,二十年,完了。”
我没说话,等他说下去。
“但我不后悔。”他睁开眼,眼神里还有那股倔劲,“永丰巅峰时,年营收三十亿,养活上万家庭,交税几个亿。那些说我靠关系、靠补贴的人,他们没看到——永丰在最偏远的县建加工厂,把当地农产品卖到全国,让多少农民有了稳定收入。”
“我知道。”我如实说,“青河县隔壁那个果汁厂,就是永丰建的,解决了三百多人就业。”
他愣了一下,然后苦笑:“你还记得。”
“商业上是对手,但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
张永丰沉默了很久,然后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信封:“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里面是一串钥匙和几张卡片。
“蓉东冷链中心的钥匙。”他说,“那是我三年前咬牙投的,设备全是德国进口,全省最先进。还有这几张卡,是永丰在省内七个市核心商超的通道卡——不是合同,是人情。用了二十年,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我握紧信封,钥匙硌得手心发疼。
“林晓,我跟你斗了六年。”张永丰喘了口气,“开始是看不起你,觉得你们小打小闹;后来是忌惮你,觉得你们走歪门邪道;再后来……是佩服你。”
他看着我:“我儿子从澳洲回来,天天跟我说要转型,要生态,要可持续。我骂他读书读傻了。但现在躺在这儿,我明白了——不是你们走得太快,是我走得太慢了。”
“张总……”
“永丰的债,我还。”他打断我,“该卖的都卖,该抵的都抵。但那些跟着永丰干了一辈子的老兄弟,那些把我们当依靠的农户……你得接住。”
他眼里有了水光:“我张永丰这辈子,没欠过工人工资,没坑过合作伙伴。临了,也不能让人指着脊梁骨骂。”
我喉咙发紧:“我会妥善安置。”
“还有子轩。”他声音低下来,“那孩子心善,但没经过事。你……带带他。让他看看,企业到底该怎么办。”
离开病房时,张子轩在走廊等我,眼睛红肿。
“林总,谢谢您来看我父亲。”
“该做的。”我顿了顿,“重组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张子轩深吸一口气:“我想好了。永丰的债务,我会配合专班处理。但我想……加入山川。不是挂职,是从头学起。我父亲说得对,我没经过事,需要磨炼。”
这个决定让我意外:“你想清楚了?山川的节奏很快,压力很大。”
“想清楚了。”他眼神坚定,“我想亲眼看看,你们是怎么把那些‘重’的事做好的。也想……替父亲,看着永丰的那些资产,在你们手里活过来。”
回清水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张永丰最后说的话。这个在商海沉浮二十年的老江湖,在最后一刻,守住了企业家的体面。
他不是坏人,只是输给了时代。
而时代的车轮,从不等任何人。
第二天,省专班公布了永丰重组初步方案:
1 山川集团作为战略合作方,承接永丰冷链物流网络和渠道关系资产,作价两亿八千万(其中山川出资一亿,银行配套贷款一亿八千万)。
2 设立员工安置基金,永丰在职员工可选择领取补偿离职,或经培训后进入山川及联盟企业工作。
3 供应商债务转为对山川的应收账款,在山川后续采购中优先清偿。
4 剩余资产由国资委牵头处置,所得用于偿还银行贷款。
方案公示当天,永丰的股价在停牌前最后一天,意外上涨了5。财经评论说:“市场认可重组方案,看好山川的接盘能力。”
晚上,战略委员会开会研究落实方案。林爱国拿着测算表:“我们的现金流,出一亿没问题。但后续改造投入还需要至少八千万,加上员工培训和系统升级,总投入会到两个亿左右。”
“资金缺口怎么解决?”陈默问。
“b轮融资可以启动了。”我说,“这次我们有新故事——不光是自身增长,还有产业整合的能力。高启明那边已经联系了几家产业资本,他们很感兴趣。”
柳青推了推眼镜:“技术方案我做好了。永丰的冷链中心接入‘农链通’系统后,可以和我们现有的物流体系打通,形成全省最完整的农产品冷链网络。”
“员工安置呢?”苏雨晴关心这个。
“初步统计,愿意加入山川的有四百多人,大部分是技术和运营岗位。”林爱国说,“我们计划先培训三个月,考核合格后正式录用。工资待遇……参照山川同级岗位,不低于他们原来的水平。”
“张子轩呢?”孙怀圣问,“真让他来?”
“来。”我说,“从基层做起。让他先去青河基地待三个月,跟着老周学种地。知道米从哪里来,才知道路该往哪里走。”
会议开到深夜。散会后,我独自在办公室看永丰那些商超渠道的资料——厚厚一摞,每份合同后面都附着合作记录:某年某月,永丰帮某超市解决过库存积压;某年某月,张永丰亲自出面协调过供应商纠纷;某年某月,永丰在暴雨天依然准时送货……
这不是冰冷的商业合同,是二十年积累的温度。
手机亮了,是张子轩发来的信息:“林总,父亲让我转告:钥匙在最底层的抽屉里,密码是永丰成立的日子——。他说,那里有些东西,您应该看看。”
我合上电脑,看向窗外。
清水县的夜很静,远处有狗吠声。
而我知道,在某个地方,一头巨鲸正在缓缓沉入深海。
它的身躯将滋养整片海域。
万物生长的时节,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