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岭首期工程竣工的第二天,省里的考察通知突然提前了。
原本定在年底的乡村振兴现场会,省委主要领导要提前来看看“样板”的进度。通知是周一早上七点到的,现场会改到了周三——留给我们只有两天准备时间。
孙怀圣接到电话时正在工地吃早饭,一碗粥差点扣在地上:“啥子?周三?今天都周一咯!”
电话那头是省农业厅办公室的王主任,声音压得很低:“孙总,这是周副省长亲自定的。领导原话是‘不要看准备好的,要看正在做的’。你们……正常施工就行,该啥样就啥样。”
话虽这么说,但谁都知道,省委书记带队考察,不可能“该啥样就啥样”。
八点整,紧急会议在云雾岭临时指挥部召开。工棚里挤满了人——陈默带着设计团队,柳青带着技术组,赵静兰从旅行社抽了三个金牌导游过来,连王婷都带着晓信会计的两个骨干上山了。
“都别慌。”我看着一张张紧张的脸,“王主任说得对,该啥样就啥样。但我们得把‘该有的样子’做到最好。”
陈默铺开施工图:“一期工程主要是基础设施——三条登山步道、两个观景平台、生态停车场、还有散落的六个竹木休息亭。按进度,步道和平台今天能完成最后打磨,休息亭的屋顶今天封顶。”
“材料呢?都是按设计用的本地石材和竹木?”
“百分之百。”陈默很肯定,“石材是从山下三公里的采石场拉的,竹材是云雾岭本地的毛竹,老周他们带着青河的农户帮忙处理的。所有建材都有来源记录。”
柳青接着汇报:“物联网系统部署了百分之八十。六个休息亭都装了环境传感器和摄像头,数据已经接入‘农链通’。观景台的大屏今天安装调试,可以实时展示青河基地和其他联盟农场的画面。”
“网络信号呢?山上可不太稳。”
“我们拉了专线。”柳青推了推眼镜,“和县电信公司合作,从山脚基站直接拉光纤上来。虽然成本高些,但保证领导们扫码、看视频不卡顿。”
赵静兰的团队负责动线设计:“我们规划了两条考察路线——a线一个半小时,看核心景观;b线两小时,包含体验项目。建议领导走b线,可以在手工作坊区停留,现场看竹编制作。”
“安全呢?”我问最关键的问题。
孙怀圣拍胸脯:“晓哥放心!所有步道栏杆检查了三遍,陡坡段加了双层防护。施工区域全部隔离,电工、焊工全部持证上岗。我还从青河调了二十个老农户过来,他们熟悉山路,可以做安全引导员。”
“好。”我点头,“现在分头行动。陈默盯现场收尾,柳青测系统,静兰演练讲解,怀圣负责安全和后勤。王婷——”
王婷抬起头,她今天特意穿了身利落的运动装。
“你带会计团队,把云雾岭项目从立项到现在的所有账目理清楚。”我说,“省领导可能会问投入产出比,我们要有数。”
“明白。所有票据齐全,支出明细随时可查。”
会议散后,我独自登上刚修好的二号观景台。清晨的山雾还没散尽,梯田在雾中若隐若现,新栽的茶苗排成整齐的绿线。远处,工人们正在为竹亭封顶,敲打声在山谷间回荡。
手机震动,是林爱国从蓉都打来的:“晓哥,刚得到消息,这次考察团规格很高——省委李书记亲自带队,周副省长、农业厅、财政厅、文旅厅的一把手都来。另外……张秘书长说,可能有金融办和证监局的人随行。”
我心里一动。金融办和证监局——这两个部门和农业现场会本来不直接相关。
“爱国,你马上整理一份公司近三年的财务摘要,要简洁清晰。重点是:营收增长曲线、利润率变化、现金流状况。还有……我们暂缓b轮融资后的运营调整情况。”
“要体现‘理性务实’?”
“对。”我看着山下的云雾,“就说我们主动调整节奏,先夯实基础,再图发展。”
挂掉电话,我又打给刘健:“滨湾超市的合同签了吗?”
“刚签完电子版,纸质版明天寄到。”刘健声音兴奋,“陆总很爽快,条款基本按我们的要求。他还说,等云雾岭考察结束,他带滨湾的供应商团来学习。”
“先集中精力准备考察。电商那边,把云雾岭专区提前上线,哪怕商品还没齐全——先有个展示窗口。”
“明白!”
中午时分,张子轩的车突然开上了山。他一个人来的,背着个双肩包,风尘仆仆。
“林总,抱歉突然打扰。”他脸色不太好,眼里有血丝,“我父亲……住院了。”
我一惊:“张总怎么了?”
“心脏问题,老毛病。但这次是气病的。”张子轩苦笑,“黑石正式发函要求提前回购,永丰账上的钱不够。昨天董事会吵到半夜,有人提议卖资产,有人提议找国企接盘。我父亲一气之下……”
他摇摇头,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密封文件袋:“这是永丰核心资产的真实评估报告,还有……债务明细。我父亲昏迷前让我交给您。”
我没接:“为什么给我?”
“因为永丰快撑不住了。”张子轩声音沙哑,“但那些基地、那些渠道、那些跟了永丰十几年的员工……不该跟着一起死。您说过,农业是‘重’的行业,这些‘重资产’需要有人接住。”
我接过文件袋,很沉。
“另外,”张子轩顿了顿,“省里已经成立永丰问题工作专班。我听说……专班里有人提议,让山川参与后续的重组。”
“为什么是山川?”
“因为你们模式健康,因为你们有消化能力,更因为……”他看着远处的梯田,“因为你们在做对的事。省里不希望永丰倒了之后,留下的资源被投机者瓜分,然后重走老路。”
我把文件袋收好:“你先去医院照顾张总。永丰的事……等考察结束后,我们详谈。”
张子轩离开后,我独自在工棚里打开文件袋。里面的资料触目惊心——永丰的实际负债比公开数据高出40,三个新建的加工厂产能利用率不足30,但他们的冷链物流网络和省级渠道关系,确实有巨大价值。
翻到最后一页,是一份手写的便签,字迹潦草但有力:
“林晓,永丰二十年的积累,不能白费。子轩信你,我也……试试。若真有那天,善待那些跟着永丰吃饭的人。——张永丰”
便签的日期是三天前。
我把资料收好,走出工棚。山风拂面,带着深秋的凉意。
周三清晨五点,云雾岭全员到岗。
晨雾中的工地安静而有序:工人们最后检查步道栏杆,保洁员清扫路面落叶,厨房飘出蒸包子的香味——那是给考察团准备的简餐,用的是青河基地的面粉和山野菜。
七点半,陈默做最后巡查。他拿着 checklist,一个个点位核对:竹亭的榫卯是否严实,观景台的木板有无毛刺,导览牌的二维码能否正常扫描……
柳青在技术帐篷里盯着六块监控屏。大屏上,青河基地的日出画面已经传过来,老周正带着农户在菜地里晨间巡检。跳动着:气温123c,湿度85,土壤墒情良好。
八点整,山脚下传来汽车引擎声。孙怀圣的对讲机响了:“车队到了!八辆车!打头的是省委的考斯特!”
“各点位准备!”我按下对讲机。
考察团沿着新修的步道缓缓上山。省委李书记走在最前面,六十岁左右,身板硬朗,爬山速度不慢。周副省长在旁边介绍,张薇跟在后面,朝我微微点头。
陈默在第一个观景台做讲解:“李书记,我们现在站的位置,原本是个陡坡。我们设计时没有大挖大填,而是顺着山势做了这个悬挑平台。您看脚下的支撑柱——”
他指向平台下方:“用的是本地青石,每块石头都来自三公里内的采石场。这样既减少运输成本,又保持了建筑与环境的协调。”
李书记俯身细看石柱的纹理:“这个做法好。乡村振兴,最怕的就是大拆大建,把乡村建成了城市。”
走到手工作坊区时,几个青河来的农户正在编竹篮。赵静兰安排的金牌导游轻声解说:“这些师傅都是我们合作社的农户,农闲时做手工,一年能增加两万多元收入。游客可以现场体验,做好的竹篮可以买走,也可以通过电商配送到家。”
李书记驻足观看,还上手试了试编竹条:“这个模式好。一二三产融合,不是口号,是实实在在的增收。”
在生态梯田区,柳青操作大屏展示了实时数据。李书记掏出手机,真的扫了田边的二维码——跳出这亩梯田的详细档案:土壤改良记录、茶苗品种、预计采收时间、甚至农户的信息。
“这个溯源,真实吗?”李书记问得直接。
“百分之百真实。”柳青上前,“数据来自传感器自动采集和农户人工记录的双重校验。如果李书记有兴趣,我们现在就可以视频连线这片梯田的负责人。”
说着,他点击屏幕上的通话键。几秒钟后,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出现在画面里,背景正是我们面前的这片梯田。
“李……李书记好!”汉子有些紧张,“我是这片茶园的负责人王大柱,青河村来的。”
“王师傅,你这片茶苗长得不错啊。”李书记对着屏幕说。
“托政策的福!这片地原来荒着,山川来了之后,教我们做梯田保水土,还给我们保底收购……”王大柱越说越顺,“我算过了,明年春茶下来,一亩地能挣三千多,比种玉米强!”
考察持续了两个半小时。最后在指挥部简易会议室,李书记开了个现场会。
“今天看了云雾岭,我很有感触。”他环视众人,“乡村振兴,关键在‘兴’什么?是兴产业,兴人才,兴文化。山川集团这个模式,我看有几点值得总结——”
会议室里,所有人拿出本子。
“第一,尊重自然。不推山、不填沟,因地制宜。第二,融合产业。种养加、文旅、电商,形成闭环。第三,带动农民。不是雇农民打工,是让农民当主体。第四,科技赋能。那个溯源系统,让好产品有了‘身份证’。”
他顿了顿,看向我:“林晓同志,我听说你们b轮融资缓了?”
“是的书记。”我如实汇报,“投资方对我们估值有分歧,我们主动调整了节奏。现阶段,我们更专注于把模式做实,把基础打牢。农业是长周期行业,我们不想为了融资数字,拔苗助长。”
“这个心态好。”李书记点头,“企业上市也好,融资也好,最终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发展实业。你们现在年营收多少?”
“去年三点二亿,今年预计四点八亿。”
“利润率呢?”
李书记转头对随行的金融办负责人说:“老赵,这样的企业,是不是该支持上市?”
赵主任点头:“从财务数据和模式创新看,山川符合创业板定位。我们回去可以列入重点培育名单。”
“不只是列入名单。”李书记说,“要主动服务。企业扎实做事,政府就要扎实支持。乡村振兴需要这样的标杆企业。”
现场会结束前,李书记又说了一句:“我听说永丰集团遇到困难了?省里正在研究方案。像山川这样健康的企业,要有大局观,关键时刻能担当。”
这话意味深长。
送走考察团,已是下午三点。所有人都累得够呛,但眼睛都是亮的。
孙怀圣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晓哥,省委书记夸咱们了!这趟没白干!”
陈默还在检查刚才领导走过的地方:“二号观景台有块木板有点松动,我得赶紧去加固……”
“先吃饭。”我招呼大家,“厨房准备了庆功宴,虽然简单,但管饱。”
工棚里摆开四张桌子,大盆的土豆烧鸡、清炒山野菜、蒸腊肉,还有老周他们从青河带来的米酒。大家累了一天,吃得格外香。
饭后,我召集核心团队开短会。
“考察过了,但真正的考验才开始。”我看着他们,“李书记最后那几句话,你们都听懂了。永丰的事,省里希望我们参与。”
“怎么参与?”林爱国问。
“现在还不清楚,但张子轩给的资料,我们要尽快研究。”我说,“柳青,你重点看他们的冷链和信息系统;陈默,评估他们的基地改造潜力;爱国,分析财务风险;刘健,研究渠道整合方案。”
“晓哥,”孙怀圣挠头,“咱们自己都忙不过来,还接永丰那个烂摊子?”
“不是接烂摊子,是接有价值的部分。”我解释,“而且,这是省里的期待,也是我们的责任——如果永丰真的倒了,那些资源被别人胡乱瓜分,可能又复制出十个‘小永丰’,继续走老路。如果我们接过来,按我们的标准改造,就能真正优化产业结构。”
柳青推了推眼镜:“技术上可行。‘农链通’系统已经成熟,可以快速部署。永丰的冷链中心如果改造好,能解决我们物流的瓶颈问题。”
“但需要钱。”林爱国提醒,“我们账上的资金,支撑现有业务扩张没问题,但要接永丰的资产……至少需要两个亿。”
“所以b轮融资,要重新启动了。”我说,“但这次,我们更有底气——省委书记的认可,就是最好的背书。而且,我们要讲的故事,不再是单纯的规模增长,是产业整合和升级的故事。”
会议决定:成立永丰项目研究小组,由林爱国牵头,一周内拿出初步方案。同时,重启b轮融资接洽,但估值模型要调整——更注重长期价值和产业整合能力。
散会后,我独自走上云雾岭最高处的观景台。夕阳西下,层林尽染。
手机震动,是高启明。
“考察很成功。”他说,“李书记回去的路上,给好几个厅长提到了你们。金融办那边,应该很快会有动作。”
“启明资本有兴趣参与下一轮吗?”
“当然。”高启明笑了,“不过这次,我想拉几个产业资本一起——中粮、首农、还有两个食品巨头。他们不只是要财务回报,更想通过你们,布局优质农产品供应链。”
“欢迎。”我说,“但我们有要求——资本要认同我们的理念,不能干涉具体经营。”
“这个我谈。另外……”高启明顿了顿,“永丰那边,黑石已经启动法律程序。我建议你们,尽快和省专班建立正式沟通渠道。有些事,宜早不宜迟。”
“明白。”
挂掉电话,我看着远山如黛。
六年前在夜市摊起步时,我从没想过会走到今天——要面对一个行业巨头的崩塌,要思考一个产业的未来。
但我知道,这就是扎根的代价——根扎得越深,要承载的重量就越大。
而那些重量,终将成为支撑你站立的力量。
山下,云雾岭的灯火次第亮起。
像星星,落在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