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岭的清晨在鸟鸣中醒来。
我在临时工棚里几乎一夜未眠。山间的湿气透过帆布渗进来,带着泥土和腐叶的味道。凌晨五点多,陈默轻手轻脚地煮了一壶茶,茶香在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温暖。
“林晓,喝点热的。”他递过粗瓷碗,眼睛还有些血丝——昨晚他应该也没怎么睡。
“在想苏景明说的话?”
陈默在我对面坐下,捧着茶碗暖手:“嗯。我在想,是不是我太固执了?省院的设计确实更规范,更符合‘标准’。”
“规范不等于合适。”我看着碗里打着旋的茶叶,“你记不记得青河基地第一年,我们按农业局给的‘标准图纸’建大棚,结果夏天通风不良,差点把苗都闷死。后来还是老周说:‘咱们这地界儿,得让风从东南角进来’,改了朝向才解决问题。”
他点点头。
“农业最怕的就是脱离实际。”我继续说,“云雾岭海拔八百米,坡度25到40度,年平均气温比山下低4度。省院那套平原模板,在这里就是纸上谈兵。”
“可张总那边……”
“来了再说。”
话音未落,山道上传来汽车引擎声。孙怀圣从了望点跑下来:“晓哥!两辆车!前面是张秘书长的黑色轿车,后面跟着省院的车!”
比预想的还快。
我放下茶碗,整理了一下衣领:“通知所有人,正常干活。陈默,把你的设计图、模型、还有所有生态评估报告都拿出来。怀圣,你带人去准备点热茶——不管谈成什么样,待客的礼数要有。”
“要得!”
张薇的车停在临时停车场时,山间的晨雾还没散尽。她今天穿了身深灰色的职业装,外面罩了件羊绒大衣,下车时先看了眼周围的山势,眉头微蹙。
苏景明从后面那辆车上下来,快步迎上去:“姑姑,您看这地方,路都不通,施工条件太差了。按我的方案,得先修一条标准公路……”
“林晓呢?”张薇打断他。
“在这儿。”我走过去,“张秘书长,这么早上山,辛苦了。”
张薇打量了我一眼,又看向我身后简陋的工棚、堆着材料的空地,还有那些正在吃早饭的工人——大多是青河基地过来的老农户,端着大碗蹲在地上吸溜面条。
“你就让项目在这样的环境下启动?”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话里的分量不轻。
“示范区不是办公楼,工地就该有工地的样子。”我说,“而且这些工人都是种了一辈子地的老把式,他们最知道怎么和土地打交道。”
张薇没接话,径直走向工棚旁的展板区。陈默已经把所有材料贴好了——左侧是省院的标准方案,右侧是他的在地设计,中间是详细的地形图、生态评估、造价对比。
苏景明抢先开口:“姑姑,您看,这是我们省院做的标准化设计。游客中心三千平米,功能区齐全;种植区按等高线阶梯布置,机械化作业方便;道路系统符合旅游区规范……”
“造价呢?”张薇问。
“初步估算四千二百万。”苏景明声音低了些,“但这是符合省里补贴标准的,能申请到至少一千万扶持资金。”
张薇看向陈默:“你的方案呢?”
陈默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我的设计总造价两千八百万。主要差别在几个地方:第一,不推平山体,保留原生林木,节省土方费用约六百万;第二,建筑采用当地石料和竹木,比钢筋混凝土节省三百万,而且更环保;第三,道路系统沿用原有山道拓宽,不做大规模硬化。”
“功能性呢?”
“游客中心分散为三个小集群,依山而建,总面积两千平米,但体验更丰富。”陈默指向模型,“这是手工作坊区,游客可以参与竹编、制茶;这是生态厨房,用当地食材做农家菜;这是星空帐篷区,晚上可以看星星。”
苏景明嗤笑:“小打小闹。省里领导来看,要看的是气派,是规模!”
“省里领导也要看实效。”我接话,“张秘书长,我给您算笔账——省院方案四千二百万,就算拿到一千万补贴,我们还要投入三千二百万。陈默的方案两千八百万,按省里对生态项目的倾斜政策,至少能申请八百万补贴,实际投入两千万。省下一千二百万,可以多扶持五十户农户,或者建三个社区销售点。”
张薇盯着造价对比表,看了很久。
山风起来了,吹得展板哗哗作响。
“林晓,”她终于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让景明来吗?”
“请指教。”
“不是因为我不相信你们的能力。”张薇转过身,看着层层叠叠的山峦,“是因为我太知道在省里做项目的规则。你想拿到政策支持、想通过验收、想成为标杆,就必须符合某些‘标准’——哪怕这些标准不合理。”
她转回头,眼神复杂:“我年轻时在基层,也像你们一样,想按实际情况做事。结果呢?项目卡在审批,资金迟迟不到,最后还得按上面的意思改。我不想你们走弯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话说得坦诚,工棚周围安静下来。
“张秘书长,我理解您的考虑。”我说,“但山川走到今天,恰恰是因为我们没完全按‘标准’走。如果当年我们按‘标准’做电商,就不会有夜市摊起步;如果按‘标准’做农业,就不会有青河基地的休耕养地;如果按‘标准’融资,我们早就接受长风的对赌协议了。”
我走到展板前,手指划过两张设计图:“省院的方案很好,放在平原是优秀的。但云雾岭不是平原,强行套用,就像给山里人穿西装皮鞋——看着体面,走不了山路。”
张薇沉默。
“而且,”我顿了顿,“云雾岭不只是个项目,是联盟的第一个示范区。如果这里都不能坚持‘尊重土地’的原则,我们拿什么去说服其他加入联盟的企业?又拿什么去面对那些信任我们的消费者?”
苏景明还想说什么,张薇抬手制止了。
她走到陈默的设计模型前,俯身细看。那模型做得很精细——竹木建筑错落有致地嵌在山坳里,石阶小径蜿蜒向上,梯田顺着山势层层展开,原生林木都被保留,像给建筑披了件绿衣。
“这个观景台,”张薇指着一个位置,“视野很好。”
“那里原本有棵老松树,我们设计绕着树建平台。”陈默轻声说,“施工时会把树根保护起来,平台留出生长空间。”
“这些梯田的灌溉怎么解决?”
“用山泉水自流灌溉,我们已经勘测了水源。”陈默翻开报告,“还在梯田下方设计生态水池,养鱼养鸭,形成小循环。”
张薇一页页翻看报告,问得很细:土壤承载力、植被恢复周期、冬季防冻措施、游客承载力测算……陈默一一回答,数据清晰。
半小时后,张薇合上报告。
“景明,”她说,“你的方案,做备用。”
苏景明愣住了:“姑姑,这……”
“按陈默的方案施工。”张薇语气不容置疑,“但所有材料、工艺、安全标准,必须符合省院的规范要求。你是监理,盯好这一块。”
她转向我:“林晓,云雾岭我可以支持你们。但有一个条件——这里必须做成全省的标杆。年底前,省里要开乡村振兴现场会,云雾岭要作为主会场。如果那时候拿不出像样的成果……”
“我们能做到。”我说。
“别急着保证。”张薇深深看了我一眼,“做农业难,做生态农业更难,在山上做生态农业难上加难。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她说完走向车子,苏景明赶紧跟上。车门关上前,张薇又说了一句:“永丰的事,我听说了。明天战略委员会的会议,我会参加。”
车子驶下山道。
陈默长舒一口气,腿一软,被孙怀圣扶住。
“吓死老子了!”孙怀圣抹了把冷汗,“刚才张秘书长那气场……我以为要翻脸!”
“她不是来翻脸的。”我看着山道上扬起的尘土,“她是来确认——确认我们有没有坚持下去的决心和底气。”
上午十点,我赶回清水总部。下午要开战略委员会,讨论张永丰的合作提议,张薇突然说要参加,让会议的分量又重了几分。
会议室里,人陆续到齐。除了山川的核心团队,还有张铭云张老、明澋资本的李总(线上),以及——张薇。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参加山川的会议。
“人都齐了,开始吧。”我主持会议,“今天主要讨论两个议题:第一,永丰集团提出加入联盟的合作意向;第二,云雾岭示范区的推进方案。先请林爱国介绍永丰开出的条件。”
林爱国打开投影,将谈判要点一一列出。当他讲到“永丰提供省内渠道资源,换取优先合作权”时,孙怀圣忍不住了。
“晓哥,这事得慎重!”他站起来,“张永丰那龟儿子,跟咱们斗了六年!现在突然说要合作,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刘健也皱眉:“永丰的渠道是好,但他们的产品标准和咱们不一样。如果混在一起销售,消费者怎么区分?万一他们的产品出问题,砸的是咱们联盟的牌子!”
陈默轻声说:“但张永丰儿子那些技术……确实有可取之处。而且永丰的仓储物流体系,能解决我们的大问题。”
柳青推了推眼镜:“从数字化角度看,如果永丰愿意接入我们的‘农链通’系统,接受统一品控标准,技术上可以实现分级管理——优质产品打联盟标,普通产品走永丰自有品牌。但这需要永丰开放数据接口。”
争论激烈起来。
张铭云张老一直静静听着,这时缓缓开口:“我补充一点背景。省里最近在酝酿农业产业结构调整,方向是从‘追求规模’转向‘提升质量’。永丰在这个时候提出合作,很可能是感受到了政策风向变化。对他们来说,这是转型的机会;对我们来说,这是扩张的机会。但——”
他顿了顿:“合作的前提是,主导权必须在我们手里。永丰可以加入联盟,但不能左右联盟的标准和方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张薇这时说话了:“永丰在省里的关系网很深。如果他们真心合作,联盟在省内推进的阻力会小很多。但问题是——怎么确保他们是‘真心’?”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我。
“我和张永丰谈的时候,他提到了三个理由。”我慢慢说,“第一,他儿子张子轩的推动;第二,省里风向变化;第三,永丰自身利润下滑。前两个是外因,第三个是内因——最真实的内因。”
我调出一组数据:“这是永丰近三年的财报摘要。长,但利润率从12降到7。原因很简单——价格战打不动了,消费者不买单了。他们需要新的故事,新的溢价能力。而我们的模式,能给他们这个故事。”
“那我们能得到什么?”苏雨晴问。
“三样东西。”我竖起手指,“第一,省内十三个市的渠道网络,能让联盟产品在三个月内覆盖全省主要商超;第二,永丰的政商关系,能帮我们争取更多政策支持;第三——”
我看向柳青:“第三,永丰的加入,能让‘农链通’系统获得大规模应用场景。如果能在永丰的两百家合作超市铺开数据屏系统,我们的数字化方案就有了标杆案例。”
柳青眼睛一亮。
“但风险也很明显。”林爱国补充,“如果合作后永丰的产品出问题,会连带损害联盟声誉。如果永丰在合作中反客为主,可能架空我们的主导权。如果省里政策再有变化,永丰可能再次转向。”
会议室里陷入沉思。
张铭云忽然问:“林晓,如果让你做决定,你会怎么选?”
我站起来,走到白板前,写下四个字:
试点合作。
“我的建议是——不全面合作,先试点。”我解释,“选择一个市作为试验区,永丰在该市的渠道向我们开放,我们的品控团队入驻永丰的供应基地,双方共同推出‘联盟优选’产品线。试点期三个月,看市场反应、看合作效果、看永丰的诚意。”
“如果试点成功呢?”李总在线上问。
“逐步扩大范围。”我说,“如果失败,损失可控。”
“试点选在哪里?”张薇问。
“青河所在的江州市。”我早有考虑,“那里是我们的大本营,群众基础好,永丰在那边的势力相对薄弱。而且江州市委书记和周副省长关系不错,政策环境有利。”
张铭云点头:“这个思路稳妥。既能测试合作可能性,又能控制风险。”
张薇沉思片刻:“永丰会同意吗?”
“张永丰现在没太多选择。”我说,“而且,我会在协议里加一条——试点期间,永丰需向联盟开放财务数据。我们要看到真实的成本和利润结构。”
“这一条很关键。”林爱国说,“能判断他们的真实意图。”
“那就这么定。”张薇一锤定音,“试点合作,周期三个月。林晓,你负责谈判,条款要严谨。”
“明白。”
会议又讨论了云雾岭的推进方案。陈默汇报了最新设计,柳青提出了数字化配套方案,孙怀圣拍胸脯保证施工进度。张薇听得认真,偶尔提问,但不再质疑方向。
散会后,张薇单独留下我。
“今天会上,你表现得比我想象中成熟。”她说,“既看到了机会,也没忽视风险。”
“都是团队一起讨论的结果。”
“雨晴跟你在一起,我原来不放心。”张薇语气放缓,“但现在看来……她没选错人。”
我有些意外。
“我做了一辈子经济工作,见过太多企业起落。”她看着窗外,“有的靠关系起来,风一吹就倒;有的靠资本催熟,上市即巅峰;有的踏踏实实做,慢,但走得远。你们是第三种。”
她转身:“但第三种最苦。要有耐心,要有定力,还要有……运气。”
“我们运气不错,遇到了很多好人。”
“好人?”张薇笑了,“商场如战场,哪有什么纯粹的好人。不过是利益交集时,选择了更长远的那条路。”
她拿起包:“永丰的事,你放手去谈。省里那边,我帮你们盯着。但记住——信任要有,防备也要有。”
“我记住了。”
张薇走到门口,又停住:“年底的现场会,省委主要领导会来。云雾岭,别让我失望。”
“不会。”
她离开后,我独自在会议室坐了许久。
窗外,清水县又下起了小雨。远处的山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手机震动,是柳青发来的消息:“林总,已和永丰技术部门初步对接。他们的数据系统比预想的落后,改造难度较大,但正是我们的机会。建议在试点协议中加入‘数字化升级’专项条款。”
我回复:“好,你起草技术部分。”
又一条消息,是王缓从幕源发来的:“晓哥,万佳专区第一周数据:销售额 一百五十二万 ,会员转化率 21 ,黄总约我们谈全省合作。另外,滨湾市最大的高端超市主动联系,想复制万佳模式。”
雨滴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
棋局还在继续。
但手中的棋子,似乎越来越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