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丰参观万佳专区的时间定在下午三点。
我提前半小时到场，发现专区比昨天更加忙碌——几位媒体记者正在拍摄素材，王缓带着电商团队在做用户访谈，而柳青则被两个幕源本地科技公司的人围着，询问数据屏的技术细节。
“林总，刚收到的消息。”刘爽快步走来，压低声音，“张永丰不是一个人来，同行的还有他儿子张子轩，以及……省农业厅的一位副处长。”
“哪位副处长？”
“李处长，分管产业化项目的。”刘爽面色凝重，“我之前打听到，永丰那个‘联合体’能快速拿到省里背书，这位李处长出了不少力。”
我点点头。张永丰带官方的人来，显然不只是“看看”那么简单。
三点整，张永丰准时出现。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夹克，比平时看起来随意些。身旁跟着一个年轻人，应该就是张子轩，戴副眼镜，文质彬彬。最后面是个四十多岁、面色严肃的男人，想必是李处长。
“林总，打扰了。”张永丰主动握手，力度很大，“这位是我儿子子轩，在澳洲学农业的。这位是省农业厅的李处长，听说你们这儿搞了新东西，特意来看看。”
“欢迎。”我依次握手，特意在张子轩那里停顿了一下，“张博士，我们在幕源大学见过。”
张子轩微笑点头，眼神里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李处长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已经投向专区中央的数据屏。
此刻屏幕上正展示着青河基地午后的场景——几个农户在菜地里采收，画面一角实时跳动着采收数量、装箱进度、预计抵达幕源的时间。
“这个数据，真实吗？”李处长突然问。
“完全真实。”柳青上前一步，调出后台监控界面，“传感器每五分钟采集一次数据，视频流实时传输。李处长如果不信，可以随时连线青河基地的农户。”
说着，他点击屏幕上的“实时通话”按钮。几秒钟后，老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青河的菜地。
“柳总？啥事啊？”老周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出来，带着浓重的中南省口音。
“周叔，省里领导想看看咱们基地的情况，您给介绍介绍？”
“中！”老周把手机摄像头转向菜地，“这是今儿要发往幕源的黄瓜，早上刚摘的，还带着露水呢。您瞅瞅这颜色，这新鲜劲儿……”
李处长盯着屏幕看了半晌，表情松动了一些：“你们这个溯源，覆盖多少农户？”
“目前青河基地217户全部接入。”柳青回答，“系统由我们畅达科技自主研发，农户端使用极简版app记录农事操作，数据自动同步到中央平台。”
“成本呢？”
“硬件成本每户约五百元，软件免费提供。”柳青顿了顿，“更重要的是，接入系统后，农户的产品可以通过山川的渠道溢价销售，平均增收35。”
张永丰在一旁听着，始终没说话，只是偶尔看一眼儿子。张子轩则听得很专注，甚至拿出笔记本记录。
看完数据屏，一行人转到产品陈列区。王缓正在给几位顾客讲解，看到我们，她大方地点头示意，继续介绍：“……这批次的白菜，种植期间全部使用有机肥，虫害防治采用天敌昆虫和物理隔离，所以您看这菜叶上有少量虫眼，这才是正常的……”
一位顾客问：“那有虫眼的反而更好？”
“不是更好，是更真实。”王缓微笑，“如果您看到一棵菜叶完美无瑕、毫无虫眼，反而要警惕——那很可能意味着过量使用农药。”
李处长听到这里，转头问张永丰：“张总，你们永丰的产品，能做到这种透明程度吗？”
张永丰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李处，我们走的是规模化路线，标准化生产。透明化这块，确实还在探索。”
“探索？”李处长摇摇头，“现在消费者要的就是透明。你们那个联合体，规模再大，如果不能让消费者放心，也是空中楼阁。”
这话说得直白，张永丰脸上有些挂不住。
参观大约进行了一小时。结束时，张永丰提出想单独和我谈谈。我们走到专区旁的休息区，张子轩跟了过来，李处长则说还有事，先走了。
“林晓，”张永丰点了支烟，深吸一口，“今天我服了。”
这话让我一愣。
“不是服你这个人，是服你们这套做法。”他吐着烟圈，“数据屏、实时溯源、农户直连……这些东西，永丰搞不出来。不是没钱，是没这个基因。”
我静静听着。
“我儿子从澳洲回来这半年，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说永丰的路走错了。”张永丰看了眼旁边的张子轩，“我说他懂个屁，农业不靠规模靠什么？但今天看了你们这个专区……我有点明白了。”
“张总想说什么？”
“合作。”张永丰把烟按灭，“永丰的联合体，有规模、有渠道、有政策支持。你们的联盟，有技术、有标准、有消费者信任。如果我们联手……”
“怎么个联手法？”
“永丰加入你们的联盟，接受你们的品控标准。”张永丰说得很慢，显然这个决定不容易，“但联盟的省内渠道拓展，要优先使用永丰的供应链网络。另外——”
他顿了顿：“省里马上要评选‘现代农业示范基地’，每个市只有一个名额。如果我们合作，清水县这个名额，我可以帮忙争取。”
这是个诱人的条件。示范基地意味着至少一千万的专项补贴，还有后续的政策倾斜。
“张总为什么选我们？”我问。
“三个原因。”张永丰竖起手指，“第一，我儿子天天念叨，我耳朵起茧子了。第二，省里风向在变——李处长今天的态度你看到了，上面现在更看重‘质量’而不是‘数量’。第三……”
他苦笑了一下：“永丰这半年，虽然规模在扩张，但利润在下滑。价格战打不动了，消费者不吃这套了。我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一直沉默的张子轩这时开口：“林总，我父亲是认真的。永丰在省内十三个市有仓储物流中心，两百多家合作超市渠道。如果这些资源能为联盟所用，扩张速度可以提高三倍。”
我看着这对父子——一个是在商场厮杀二十年的老兵，一个是受过现代农学教育的海归。他们的结合，或许真的能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我需要时间考虑。”我最终说，“联盟不是我一个人的，需要战略委员会讨论。”
“理解。”张永丰站起身，“下周五前给我答复。另外——”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永丰内部对你们产品的测评报告。说实话，品质确实比我们好。但成本也高。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可以派技术团队去青河学习，费用我们出。”
接过文件，我点点头。
送走张永丰父子后，我刚回到专区，手机就响了。是陈默，语气急促：
“晓哥，云雾岭这边……吵起来了。”
“怎么回事？”
“苏景明带来的省院方案，要把整个山坡推平，做阶梯式种植区，还要建一个三千平米的游客中心。”陈默声音发颤，“我说这样会破坏山体植被，他根本不听，说这是‘标准化设计’，省里项目都这么做的。”
“你现在在哪儿？”
“还在云雾岭现场。苏景明带来的施工队已经准备进场了，我拦着不让。他……他说要给我姨妈（张薇）打电话。”
“我马上回来。”
挂掉电话，我立刻让刘爽订最近一班回中南省的机票。路上，我给苏雨晴打电话，她已经在赶往云雾岭的路上。
“我表哥那个人，从小就很固执。”苏雨晴在电话里叹气，“他觉得自己是省院的专家，看不起我们这些‘地方土办法’。我妈让他来，本意是帮忙，现在看来……”
“你先稳住现场，别让冲突升级。我最快晚上到。”
飞机在暮色中降落在蓉都机场。孙怀圣开车来接，一见面就说：“陈默在山上哭呢。苏景明那龟儿子，说话太难听，说什么‘你们那种小作坊设计，根本上不了台面’。”
“苏景明人在哪儿？”
“还在山上，说是要连夜勘测。”孙怀圣猛打方向盘，“晓哥，这事你得硬气点。云雾岭是咱们联盟第一个示范区，要是按省院那套来，就成四不像了。”
车子在盘山路上疾驰。到达云雾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施工现场架起了临时照明灯，陈默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眼睛红肿。苏雨晴站在她身边，正轻声安慰。
另一边，苏景明带着几个技术人员在测量，他大约三十五六岁，穿着挺括的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林总来了。”苏景明看到我，放下测绘仪走过来，“正好，我跟陈总监沟通有些困难。您看看省院这个方案——”
他递过来一沓厚厚的图纸。我翻开，果然是标准的“示范基地”模板：大面积的硬质铺装、规整的几何种植区、宏伟的游客中心……放在平原也许合适，但在云雾岭这种坡地，简直是一场生态灾难。
“苏总监，”我合上图纸，“这个方案，我们恐怕不能用。”
苏景明脸色一沉：“为什么？这是省院的最新技术规范，符合所有标准。”
“因为云雾岭不是平原。”我指着周围的山势，“这里是坡地，土层薄，生态脆弱。如果按这个方案推平山坡，会造成水土流失，破坏原生植被。而且——”
我翻开陈默之前的设计稿：“陈总监的设计，是顺应山势，做梯田式生态农场。保留原有树木，建筑采用当地石材和竹木，游客动线沿着等高线走。这样既保护了生态，又能做出特色。”
“那种设计太‘土’了。”苏景明皱眉，“省里领导来看，要看的是现代化、标准化的示范基地。你弄些竹木房子、石头小路，像什么样子？”
“省里领导也要看实效。”我看着他的眼睛，“苏总监，我问你几个问题：第一，推平山坡的土方量有多大？造价多少？第二，硬质铺装后的排水怎么解决？第三，砍掉原生林木，需要补种多少树才能恢复生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苏景明被问住了，支吾道：“这些……这些可以后续优化。”
“农业项目最怕的就是‘后续优化’。”我摇头，“一动土，就回不了头了。云雾岭是苏雨晴外公留下的地，也是我们联盟的第一个示范区。我们要对的，不仅是省里领导，更是这片土地，和以后要在这里劳作生活的人。”
苏景明脸色难看：“林总，我是省院派来的监理，有责任确保项目符合规范。如果你坚持用陈总监的方案，我需要向省院和张秘书长汇报。”
“请便。”我说得平静，“但在这之前，施工不能动。孙怀圣——”
“在！”
“今晚你带人守在这里。没有我的签字，任何机械不准进场。”
“要得！”
苏景明盯着我看了几秒，转身走向自己的车：“林总，你会后悔的。”
车子驶离后，陈默走过来，声音还带着哽咽：“晓哥，对不起，我没处理好……”
“不是你的错。”我拍拍她的肩，“专业的人常有专业的傲慢。但我们要做的，就是证明——真正的好设计，不是符合规范，而是尊重土地。”
苏雨晴轻声说：“我母亲那边……”
“我会解释。”我看着夜色中的山峦，“云雾岭不只是个项目，是一种态度。如果连第一个示范区都不能坚持原则，联盟也就失去了意义。”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柳青发来的消息：“林总，万佳专区三天数据已出：销售额累计 八十六万 ，小程序新增用户 五千七百人 ，复购意向率 68 。黄总希望和我们谈长期合作。另外，幕源三家高端超市主动联系，想引入我们的数据屏系统。”
我把手机递给苏雨晴和陈默看。
灯光下，她们的眼睛亮了起来。
“看到了吗？”我说，“幕源的成功，是因为我们坚持了自己的路。云雾岭，也要一样。”
远处，山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这片土地在说话。
而我们，
必须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