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都的十月末,已经有了初冬的寒意。
“中南省农业企业家交流会”选在了城西的“现代农业示范园”会议中心。园区占地千亩,玻璃温室连绵成片,智能灌溉系统在阳光下闪着光。这是省里重点打造的标杆项目,选在这里开会,本身就是一种姿态。
我和苏雨晴提前半小时到场。会场能容纳两百人,此刻已经坐了大半。扫了一眼,省内叫得上名字的农业企业来了七成——有种业公司、畜牧企业、食品加工厂,还有几家做农业机械的。
前排预留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是省农业厅的李厅长,正跟旁边的人低声交谈;另一个是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应该就是高启明说的史密斯博士。
“林总!”有人从后面拍我肩膀。
回头一看,是青河县隔壁县的“绿源合作社”理事长老杨。五十多岁,皮肤黝黑,手糙得像树皮。我们之前在省里的培训会上见过。
“杨理事,你也来了。”我跟他握手。
“能不来嘛!”老杨嗓门大,“听说你们要搞联盟,我第一个报名!我们合作社三百多户,种了八百亩有机蔬菜,但销路一直打不开。你们要是能帮着卖出去,我老杨给你们立长生牌位!”
周围几个人都笑起来。
“杨理事言重了。”我说,“联盟就是要解决销路问题。但前提是——品质要过硬。”
“这个你放心!”老杨拍胸脯,“我们种的菜,我自己天天吃!检测报告都带着呢!”
正说着,会场入口一阵骚动。
张永丰进来了。
他今天穿了身深蓝色西装,打着暗红色领带,身后跟着五六个人,阵仗不小。看到我,他脚步顿了顿,然后径直走过来。
“林总,好久不见。”他伸出手,脸上是那种标准的商业笑容。
“张总。”我跟他握手,力道不轻不重。
“听说你们要搞生态农业联盟?”张永丰压低声音,“志向不小啊。不过……年轻人,步子别迈太大,容易扯着。”
“多谢张总提醒。”我微笑,“我们慢慢走,走稳当。”
他没再说什么,带着人去前排就座了。
高启明这时匆匆进来,看到我,使了个眼色。我跟他走到会场角落。
“史密斯博士和山田先生都到了。”高启明说,“山田先生不会中文,带了翻译。会议流程调整了一下——你先讲联盟构想,然后请两位外宾分享国际经验,最后是自由讨论。”
“张永丰那边……”
“他主动要求第一个发言。”高启明苦笑,“说他的‘联合体’已经运行一个月,有些经验可以分享。李厅长同意了。”
我心里一沉。让张永丰先讲,等于给他定调子的机会。
九点整,会议开始。
李厅长简单开场后,果然把话筒给了张永丰。
“各位领导,各位同仁!”张永丰声音洪亮,“首先感谢省里给我们农业企业搭建这么好的交流平台!永丰集团作为省内农业龙头企业,有责任、有义务分享我们的经验和思考!”
他打开ppt,大屏幕上出现永丰“联合体”的架构图——核心企业、配套企业、合作社、农户,层层嵌套,像一张巨大的网。
“我们这个联合体,运行一个月,已经整合了五十三家企业,覆盖种植、养殖、加工、物流全产业链!”张永丰语气激昂,“我们的目标很明确——规模化、标准化、品牌化!只有做大做强,才能在市场上拥有话语权!”
台下响起掌声,不少企业代表频频点头。
“具体怎么做?”张永丰翻到下一页,“第一,统一采购农资,降低成本;第二,统一技术标准,提高品质;第三,统一品牌销售,提升溢价!我们测算过,加入联合体的企业,综合成本能降15,销售额能增30!”
这些数字很有冲击力。我看到后排有几个小企业老板已经在交头接耳,显然动心了。
“当然,”张永丰话锋一转,“做联合体不是搞慈善。我们要盈利,要对股东负责。所以我们对成员企业有要求——年产值不低于五百万,要有一定的生产规模和技术基础。那些小作坊式的、靠情怀吃饭的……可能不太适合。”
这话明显是针对山川。
台下有些目光投向我这边。
张永丰讲完,掌声更热烈了。李厅长上台,做了简要点评:“永丰的联合体模式,是规模化经营的有益探索。省里会继续关注和支持。”
轮到我了。
走上发言台时,我能感觉到台下的复杂目光——有期待,有怀疑,有观望,也有不屑。
“各位,我是山川集团的林晓。”我调整了一下麦克风,“刚才张总讲的是‘大’——大规模、大整合、大市场。我想讲的,是‘小’。”
台下安静下来。
“小农户。”我调出第一张ppt,是老周蹲在地头的照片,“中国有两亿多小农户,平均经营规模不到十亩。他们是农业的主体,但也是最脆弱的群体。永丰的联合体要求年产值五百万,意味着——绝大多数小农户,被排除在外。”
张永丰在台下皱起了眉头。
“所以我们想做的联盟,是给小农户一个出路。”我翻到下一页,是青河基地的农户数据,“我们的模式很简单——公司+合作社+农户。公司负责技术、品牌、销售;合作社负责组织、协调、服务;农户负责生产。三方绑定,利益共享。”
我放出一段视频,是王老五儿子王小军的采访。这个高中生对着镜头,有些紧张但很认真:“我以前觉得我爸种地没出息,想去城里打工。但现在我觉得……能把地种好,让城里人吃上好菜,也挺光荣的。”
台下有了窃窃私语。
“联盟要做三件事。”我竖起三根手指,“第一,制定一套底线标准——禁止化学农药化肥,保护生态环境,保证动物福利。这是红线,谁碰谁出局。”
“第二,建立溯源系统。每一颗菜、每一粒米,都能查到是谁种的、怎么种的、检测结果如何。我们要把透明做到极致。”
“第三,打通共享渠道。联盟内的好产品,可以通过山川的电商平台、社区网络、高端商超,卖到全国。卖出去的每一分钱,农户拿大头。”
我看向台下那些小企业老板、合作社理事长:“我知道,在座的很多人,规模不大,但做得用心。你们的苦衷我也知道——好产品卖不出好价钱,被中间商压价,被大企业挤压。”
会场里很安静,所有人都在听。
“所以今天,我在这里正式邀请——所有愿意守底线、做品质的企业和农户,加入我们的联盟。”我一字一句,“我们不要求规模,只要求真心。我们不收加盟费,但要求遵守标准。我们不画大饼,但承诺——只要产品好,我们一定帮你卖出去。”
掌声响起来,不像刚才给张永丰的那样热烈,但更持久。
老杨第一个站起来:“林总!我们绿源报名!”
“我们也报!”后排一个年轻女子举手,她是做高山茶叶的,“我们茶山在海拔一千二百米,从来不用农药,但一直找不到销路……”
“还有我们!”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站起来,“我养黑山羊,放养的,肉质绝对好!”
现场气氛起来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瞄了一眼,是王缓打来的,连续三个未接。
出事了。
我强作镇定,继续会议流程:“接下来,我们请国际有机农业联盟的史密斯博士,分享国际经验……”
趁史密斯博士上台的间隙,我快步走出会场。回拨给王缓。
电话几乎立刻接通,那头是王缓带着哭腔的声音:“晓哥……万佳新店的装修……出事了!”
“慢慢说。”
“昨晚完工验收,今天早上发现……体验区的玻璃墙,整面裂了!”王缓声音发抖,“不是一条缝,是像蜘蛛网一样裂开!黄总刚才来看,脸都黑了!说如果不能按时开业,专区就给别人!”
我脑子嗡的一声:“原因查了吗?”
“施工队说是玻璃质量问题,但供应商说是安装不当。两边扯皮,谁也不认!”王缓快哭了,“现在现场乱成一团,玻璃渣还没清理干净……”
“人没事吧?”
“还好是晚上裂的,没伤到人。”王缓抽泣,“但黄总说了,如果明天中午前不能解决,就取消我们的专区资格!永丰的人已经在旁边等着了!”
我深吸一口气:“王缓,你听我说。第一,立刻封锁现场,确保安全;第二,联系蓉都最好的玻璃供应商,问能不能加急定制;第三,让刘爽去找黄总,无论用什么方法,再争取24小时。”
“可是……”
“没有可是。”我沉声说,“现在慌也没用。我马上安排陈默带设计团队飞过去,重新评估方案。你稳住,等我消息。”
挂掉电话,我靠在墙上,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万佳专区是我们在幕源市场的命脉,不能丢。
但更让我心寒的是——玻璃墙怎么会整面裂开?施工是陈默亲自盯的,材料都是选的最高标准。这不像意外。
正想着,高启明从会场出来,看到我的脸色:“出事了?”
我简单说了情况。
他眉头紧锁:“这个时间点太巧了。明天就是筹备会最后一天,后天万佳就要预开业……”
“你觉得是人为?”
“不好说。”高启明沉吟,“但玻璃整面开裂,确实罕见。我认识一个幕源本地的工程质量鉴定专家,可以让他去看看。”
“麻烦你了。”
回到会场时,史密斯博士的分享刚结束。接下来是山田先生,这位日本老人七十多岁了,但精神矍铄,说话慢条斯理。
翻译转述他的话:“……我们‘大地守护协会’做了四十年,最大的心得是——农业不是工业生产,是生命与生命的对话。你要听土地的声音,听作物的声音,听农民的声音……”
这些话,在平时听来可能有些“玄”。但此刻,在我焦头烂额的时候,却像一股清泉。
山田先生讲完后,是自由讨论环节。张永丰第一个举手。
“山田先生,我有个问题。”他站起来,“您说的这些理念,我很认同。但在中国现实条件下,小农经济效率太低,无法满足市场需求。您觉得,规模化和生态化,矛盾吗?”
翻译转述问题后,山田先生笑了,说了很长一段话。
翻译转述:“他说,在日本,我们也有大型农业企业。但真正做出品牌的,反而是那些小而精的农场。因为消费者越来越聪明,他们不再只看价格,他们看故事,看情怀,看信任。”
山田先生顿了顿,又说:“规模化可以量产,但很难量产‘用心’。而农业,恰恰最需要‘用心’。”
台下响起掌声。
张永丰脸色不太好看,坐下了。
会议在中午休会。下午是分组讨论,我们“生态农业组”被安排在二号会议室。没想到,张永丰也来了。
“林总,不介意我听听吧?”他笑着问。
“欢迎。”我说。
下午的讨论很热烈。来了二十多家企业和合作社,大多是中小规模。问题很具体——怎么认证?怎么检测?怎么定价?渠道抽成多少?
我们一一解答。陈默通过视频连线,分享了溯源系统的运作逻辑;林爱国讲解了财务结算机制;我则重点讲了品牌共建和利润分配。
张永丰一直安静听着,偶尔在本子上记几笔。
讨论到尾声时,他忽然举手:“林总,我有个问题。”
“请讲。”
“你们这个联盟,听起来很美好。”张永丰靠向椅背,“但你要知道,农业是重资产行业,周期长,风险大。你们靠什么保证联盟的可持续性?如果某年遇到天灾,大量农户绝收,你们还按保底价收购吗?资金链断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很尖锐,也是所有人最关心的。
我看着他,又看向在场的所有人:“张总问得很好。这确实是联盟最大的风险点。”
“所以?”张永丰挑眉。
“所以我们设计了三层保障。”我说,“第一层,农业保险。联盟会集体投保,覆盖自然灾害风险。第二层,风险准备金。盟利润中提取10,作为风险基金。第三层——”
我顿了顿:“我们正在和省农信社洽谈,建立‘联盟成员专属信贷通道’。遇到困难时,可以快速获得低息贷款。”
“银行凭什么给你们开绿灯?”张永丰追问。
“凭数据。”我说,“我们六年的经营数据证明——生态农业的违约率,比传统农业低60。因为我们的农户收益更稳定,抗风险能力更强。银行不是慈善机构,但银行也喜欢好客户。”
这话说完,在场不少人眼睛亮了。
张永丰沉默了半晌,最后点点头:“听起来……有点意思。”
下午五点半,会议结束。人们陆续离开时,张永丰走到我面前。
“林晓,”他第一次没叫“林总”,“今天听下来,你们确实在做实事。虽然路子不同,但我敬你是条汉子。”
“张总过奖。”
“万佳那边的事,我听说了。”他忽然说,“如果需要帮忙,我在幕源还有点关系。”
我愣住了。
“别误会,不是施舍。”张永丰笑笑,“我儿子从澳大利亚回来了,天天在我耳朵边念叨什么生态农业、可持续发展。他说你们做的,才是未来。”
他转身要走,又回头:“对了,你那个联盟……如果真能做起来,永丰可以考虑以某种形式合作。当然,前提是——你们能活下来。”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心情复杂。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陈默。
“晓哥,我到幕源了。”她声音急促,“现场我看过了——玻璃是被人用高频振动仪器破坏的。裂纹很均匀,不可能是自然开裂或安装问题。”
我心里一沉:“人为破坏?”
“对。”陈默咬牙,“而且破坏得很专业,外行看不出来。我已经报警了,但警方说取证困难。”
“有怀疑对象吗?”
“施工队里有个工人,昨天验收完就联系不上了。”陈默说,“我查了,他银行卡前天进了五万块钱,打款方……是幕源本地的一家空壳公司。”
“永丰?”
“不确定,但时间点太巧了。”陈默顿了顿,“不过黄总那边,刘爽稳住了。他答应再给我们48小时。我已经联系了上海一家玻璃厂,他们可以加急生产,但费用要高三成。”
“钱不是问题。”我说,“按时完成,保证质量。”
挂掉电话,我看着窗外。
夕阳西下,蓉都的天空被染成金红色。
棋局越来越复杂了。
但奇怪的是,我此刻心里反而很平静。
因为我知道——当你在做对的事时,全世界都会给你让路。
即使有人使绊子,也会有人伸手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