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都的“隐庐”藏在一条银杏掩映的老街深处。青砖灰瓦,木门紧闭,门口连招牌都没有。若不是苏雨晴领路,我大概会以为这是哪户人家的老宅。
推门进去,先是一方天井,正中一棵老桂花树,正值花期,甜香浓郁。穿素色旗袍的茶艺师无声地引我们穿过回廊,来到一处临水的茶室。
张薇已经在里面了。
她坐在茶桌前,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中式套装,头发在脑后挽成髻,露出一张保养得宜、轮廓分明的脸。桌上茶具齐全,水在炭炉上刚刚烧开,咕嘟咕嘟冒着白汽。
“来了。”她抬眼,目光先落在苏雨晴身上,停留了两秒,然后转向我,“坐。”
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我和苏雨晴在她对面坐下。茶艺师悄声退出去,拉上了门。
“尝尝今年的蒙顶甘露。”张薇提壶注水,动作娴熟优雅,“雨晴知道,我只喝这口。”
茶叶在水中舒展,茶汤清亮。我端起杯,香气清雅,入口鲜爽。
“好茶。”
“茶是好茶,但要看谁喝。”张薇放下茶杯,终于直视我,“林晓,我们这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吧?”
“是。”我放下茶杯,“张秘书长。”
“叫我阿姨就行。”她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毕竟你和雨晴……关系不一般。”
苏雨晴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
“那我就直说了。”张薇靠向椅背,姿态依然优雅,但话锋已转,“你在幕源的事,我听说了。万佳那个黄总,算是给了你们一条生路。但你知道,这条路能走多远吗?”
“请指教。”
“永丰在幕源经营了八年。”张薇端起茶杯,慢慢转着,“他们跟本地那两家企业,是利益共同体。你们一个外省企业,想靠一个精品店的专区站稳脚跟——天真了。”
我沉默。
“张永丰这个人,我了解。”她继续说,“表面粗豪,心思很细。他能联合那两家企业挤你们出局,就能联合更多人,让你们在幕源寸步难行。万佳的黄总再欣赏你们,也只是一个采购总监。上面还有区域总,还有集团总部,还有……各种关系。”
茶室里很安静,只有水沸的声音。
“阿姨的意思是?”我问。
“我的意思是,”张薇放下茶杯,“与其在幕源单打独斗,不如回中南省,好好经营你的基本盘。”
她拿起紫砂壶,重新给我们续茶:“省产业基金第二批扶持名单马上要公布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推动山川进入重点培优企业名单。这个名单,每年扶持资金两千万,连续五年。而且——省农科院、省农大的所有研发资源,优先向名单上的企业开放。”
苏雨晴脸色变了:“妈,你这是……”
“我在跟林晓谈事。”张薇看了女儿一眼,目光转回我身上,“当然,有条件。”
来了。
“第一,山川的总部必须留在中南省,未来上市主体也要注册在省里。”她竖起一根手指,“第二,省内扩张优先。未来三年,你们要把模式复制到至少二十个县,省里会配套政策支持。第三——”
她顿了顿:“第三,晴天投资要增持山川的股份到10。作为交换,我会调动所有资源,帮你们打通省内所有销售渠道,包括永丰现在占有的那些。”
我心头一震。
前两个条件可以理解,第三个……晴天投资现在占2,要增持到10,意味着要吃掉创始人团队或明灏资本的份额。
“张阿姨想在山川的董事会里说什么话?”
“说正确的话。”她看着我,“林晓,你很优秀,但太年轻,太理想主义。农业这个行业,水太深。你需要有人帮你掌舵,在关键时候……踩刹车。”
苏雨晴终于忍不住:“妈!林晓他们做得很好!根本不需要……”
“做得很好?”张薇打断她,第一次流露出情绪,“如果做得很好,会被永丰从幕源的主流渠道挤出来?如果做得很好,会在省内到处树敌?如果做得很好,会在估值的关键期,拒绝长风这种一线资本,去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协同平台’?”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林晓,我欣赏你的坚持。但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坚持就能赢的。你需要盟友,需要资源,需要……妥协。”
我端起茶杯,茶已经凉了。
“张阿姨,如果我接受您的条件,”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山川还是山川吗?”
“当然是。”她答得很快,“只是会更稳、更快、更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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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有道理。
稳扎稳打,深耕本土,建立联盟。这是大多数企业会选的路。
“那……沈墨的协同平台呢?”我问。
“沈墨?”张薇挑了挑眉,“他的构想很宏大,但太超前了。十二个省的企业联合?你知道这中间有多少利益纠葛、多少地方保护?别说三年,十年都未必做得成。而且——”
她身体微微前倾:“沈墨这个人,背景很深,意图不明。他这么帮你们,要的恐怕不止是‘优先合作权’那么简单。跟这种人打交道,要留十二分心眼。”
茶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桂花香更浓了。
“我需要时间考虑。”我说。
“当然。”张薇站起身,“下周一之前给我答复。过了这个时间,省里那个培优名单就定了。而且,”她顿了顿,“永丰最近在接触一家北方的资本,据说对赌协议都拟好了。如果他们拿到那笔钱,第一件事就是全面价格战。到时候,你们在幕源、在省内,都会很难。”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雨晴,今晚回家住吧。你好久没回来了。”
苏雨晴看向我,我点点头。
茶室里只剩我一个人。茶凉了,水也凉了。我坐了很久,直到茶艺师轻轻敲门:“先生,需要帮您换茶吗?”
“不用了,谢谢。”
走出隐庐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老街的路灯昏黄,银杏叶子在风里簌簌作响。
手机震动,是沈墨发来的信息,只有一张图片——故都论坛最终参会者名单的截图。
我的目光停在名单中间的一个名字上:
高启明。
这个名字,我在苏雨晴那里听到过。高家公子,海归,家族企业继承人,张薇曾经希望撮合他和苏雨晴的那个人。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农业论坛的名单上?高家不是做房地产和金融的吗?
我拨通苏雨晴的电话,响了很久她才接,背景音很安静。
“看到名单了?”她声音很低。
“看到了。高启明……”
“他回国了。”苏雨晴说,“而且,他接手了家族旗下的农业投资板块。我也是刚知道。”
“你母亲知道吗?”
“知道。”她苦笑,“而且,她今晚跟我提了。说高启明这次去故都,会主动找你谈合作。高家的条件是……比她的更好。”
“什么条件?”
“不知道。”苏雨晴声音有些发颤,“林晓,我觉得……我觉得我们掉进一个局里了。我母亲,高家,还有永丰背后那些势力……他们好像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我们只是棋盘上的棋子。”
我站在老街的尽头,看着远处蓉都市中心的璀璨灯火。
“雨晴,”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开始做电商的时候,第一年亏了三十多万。所有人都说我们疯了,说农产品做电商根本行不通。”
“记得。”
“当时我们怎么想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她说:“我们说,总得有人先试试。”
“对。”我深吸一口气,“总得有人先试试。试试不走关系,不靠背景,不玩权谋,能不能把一件事做成。试试靠产品说话,靠用户认可,能不能走出一条路。”
“哪怕这条路很难?”
“难才值得走。”我看着夜空,今晚没有星星,但我知道它们就在那里,“你母亲给的是一条稳妥的路,高家给的可能是更华丽的路,沈墨给的是一条理想的路。但山川要走的路,得是我们自己选的路。”
“你想怎么选?”
“我想……”我顿了顿,“我想先去故都,听听高启明要说什么,听听论坛上那些真正在做农业的人说什么。然后,回来告诉你母亲:山川可以扎根中南省,但根要扎在我们自己的土壤里,不是扎在任何人的棋盘上。”
苏雨晴很久没说话。
“雨晴?”
“我在。”她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林晓,不管你怎么选,我跟你一起。”
挂掉电话,我沿着老街慢慢往外走。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孙怀圣,大嗓门从听筒里冲出来:
“晓哥!你猜我刚听说啥子?张永丰那龟儿子,今天下午飞蓉都了!有人看到他在省农业厅附近转悠!”
我脚步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下午!三点多!”孙怀圣压低了声音,“而且我托人打听了——他好像约了省产业基金的人吃饭!你说这老小子,是不是又要搞啥子名堂?”
“知道了。”我说,“继续盯着。还有,通知所有人,明天上午九点,开紧急会。”
“要得!”
挂掉电话,我站在路边,点了支烟。
烟雾在夜风里很快散去。
棋局已经摆开了。
执棋的人,不止一个。
而我要做的,是看清楚每颗棋子的走向,然后——走出自己的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