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竹的手还握着,掌心那道旧伤在发烫。
天边的光闪得快,像有人划了根火柴又吹灭。她没动,眼睛盯着那片云裂开的地方。风停了,桃花落在匕首上,刀尖微微颤了一下。
这一幕被记住了。
不是当时,是二十年后。
永和元年,女帝登基。废暗卫,立学政,退北戎,开盛世。史官执笔写下这八个字时,手抖了一下。他面前摊着厚厚的卷宗,全是前朝旧事。有说女帝七岁前被猴养大,有说她轻功靠吃果子练成,还有说她哥哥死前偷偷换过遗诏。
他没写这些。
他只写了一句:帝在位三十年,无战事,民安乐,史称“龙凤之治”。
写完这句话,他抬头看了看窗外。春深了,桃树开花,花瓣随风飘进来,正好落在“龙凤之治”四个字上。他没去拂,只是轻轻说:“原来你也记得她。”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个小孩跑进来,手里攥着半块糖饼。他踮脚看桌上的书,仰头问:“老爷爷,龙凤是谁?是两个人吗?”
史官低头看他。
孩子约莫七八岁,衣服洗得发白,脸蛋红扑扑的,鼻尖上还沾着一点灰。他刚才一路小跑过来,喘着气,眼里全是好奇。
史官合上笔册,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他说:“龙,是她的胸怀;凤,是她的脊梁。”
孩子眨眨眼,不懂。
“就是说,她能容下天下人,也能扛起整个江山。”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笑了:“那我也要做这样的人!有龙的心,凤的骨头!”
史官没笑,但眼角有了纹路。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说:“好啊,那你得先学会走路别摔跤。”
孩子不服气:“我会爬树!比谁都快!”
“爬树不管用,得读书。”
“可我没钱进学堂。”
“现在不用钱了。育贤堂收所有人,只要你想学。”
孩子眼睛亮了:“真的?那我明天就去!”
史官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转回身,把毛笔倒插进笔筒里。桌上那本《永和实录》静静躺着,翻开的一页上,“龙凤之治”被桃花盖住一半。
风吹进来,书页翻了一下。
百姓们在街角茶馆听书。老书嘴刚讲完“女帝退北戎”,醉汉嗑着瓜子说:“你说她真会飞?”
旁边修鞋的老头哼一声:“你瓜子壳吐多了,脑子也糊涂了。”
“可我爹亲眼见的!说她踩着箭尖跑过去,北戎兵吓得尿裤子!”
“那是传说。”
“可她真把猪头挂城墙上吓退敌军?”
“那倒是真的。我还吃过那顿赏肉呢,香得很。”
人群哄笑起来。
没人提她的出身,也没人问她怎么活下来的。大家只记得她减了税,开了田,让穷人家的孩子也能念书写字。有人说她在冷宫救过一个疯女人,有人说她给老兵发过米粮,还有人说她半夜巡城,看见乞丐睡桥洞就让人送棉被。
这些事都没进正史。
但进了人心。
史官站起身,推开窗。外面阳光很好,桃树斜斜地伸过墙头,花落了一地。他看见几个小孩在树下玩,拿树枝当鞭子,嘴里喊着“我是女帝!谁敢越界!”另一个蹲在地上画地图,说这是北境防线。
他们玩得很认真。
就像当年那个躲在竹林里练轻功的小女孩,也曾对着月亮跳来跳去,以为自己能飞。
史官走回案前,拿起玉笔匣,轻轻扣上。他一生修史,只为一人写尽一生。他不哭,也不叹,只是觉得胸口有点闷。
他知道,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写“天降红雨为不详”。
因为那天下的雨,早被她走成了路。
孩子还在问:“老爷爷,那她后来去哪儿了?”
“走了。”
“死了吗?”
“不知道。有人说她回山里去了,跟猴子一起生活。有人说她站在城墙上,变成了一座雕像。还有人说,每到春天桃花开的时候,就能看见她站在最高处,看着这片土地。”
“那……她还会回来吗?”
史官没答。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书。桃花还在那儿,没动。风起了,吹动书页,发出沙沙的声音。
像有人在翻看往事。
百姓继续喝茶,嗑瓜子,听故事。没人高声议论,但每个人心里都多了一段记忆。一个女孩,从泥里爬出来,一路打骂着长大,最后站在万人之上,不说一句狠话,却让所有人都服气。
她没留下画像。
但她留下了制度、学堂、边境的安宁,和一句人人都能记住的话:“我不靠和亲活命,也不靠施舍太平。”
孩子走出门,站在桃树下,仰头看着落花。他把手举起来,接住一片花瓣。
他说:“那我也要这样活。”
风又起来了。
吹动屋檐下的布幡,啪的一响。
书页猛地翻到最后一页。
上面写着:永和三十年,帝退位,不知所踪。民间传言,常于春日见一女子独行长城,衣角染花影,手中无刃,肩上有光。
孩子突然转身,朝着屋里喊:“老爷爷!如果她回来了,你会告诉她,我们都记得她吗?”
屋内无人应答。
史官已经走了。
案上尘灰落了一层,毛笔倒插在笔筒里,墨迹已干。
窗外桃树摇晃,一片花落下,盖住了最后一个句号。
孩子的手还举着。
花瓣在他掌心轻轻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