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竹把那半块烤饼吃完,最后一口嚼得有点费劲。咸味还在舌头上,她舔了下嘴角,抬脚踏上宫门前的台阶。
身后百姓的声音渐渐远了,可她知道那些眼睛还盯着她的背影。她没回头,手按在腰间的九节鞭上,一步一步走进正殿。
殿门在她身后合上,铜环落锁的声音清脆响了一下。
大殿空旷,阳光从高窗斜照进来,落在龙椅前的玉阶上。她站在门口没动,右臂伤口又开始发烫,布条下的血渗出来,黏在夜行衣上。她扯了下袖子盖住,这才往里走。
七宫长老已经在殿中等她。灰袍子,琉璃眼镜,手里捧着一卷黄纸。
“陛下凯旋,万民拥戴。”他开口,声音慢悠悠的,“今日老臣来,是为国本大事。”
许嘉竹走到龙椅前,没坐,只靠着扶手站着。
“说。”
长老翻开黄纸,念出一串名字:“宗室子弟十二人,皆有皇族血脉,才德兼备,可立为储君人选。”
他说完,把名单双手奉上。
许嘉竹接过,低头看。纸上字迹工整,每个名字后面都标了出身、年龄、师承。她一眼扫到底,冷笑一声。
“这些人,谁杀过北戎兵?”
长老一愣。
“谁在城外三里山守过夜?谁被丽嫔的人追过七条街?谁为了查毒药,在尸堆里翻过三天?”
她一条条问,声音不高,但一句比一句重。
长老张了张嘴,没答上来。
许嘉竹把名单折好,走到殿中央的铜炉前。炉火还没灭,是早上烧奏折留下的余烬。
她松手,纸卷掉进火里。
火苗“腾”地窜起,映在她脸上。
“我不立储。”
长老猛地抬头:“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后继之人!祖制有言——”
“祖制也说皇后不能干政,可我娘照样躲了二十年,就为了等一个能打破规矩的人。”她转身盯着他,“现在轮到我了。”
长老嘴唇抖了抖,还想说话。
许嘉竹抬手打断:“我要立的不是‘储君’,是‘贤人’。”
她顿了顿,声音放平:“从今往后,设‘育贤堂’,全国招募人才。不论出身,不看门第,只要够聪明,够胆识,够忠心,就能进来学治国、练武、读策论。每年考核,优者授职,劣者退学。”
长老瞪大眼:“这……这岂非乱了纲常?”
“纲常?”她嗤笑,“丽嫔用麝香让皇帝绝后,三皇子靠毒药控制朝臣,青崖拿命试蛊术——这些才是纲常?”
她走近一步:“你们七宫当年把我扔进山林,就是想看看天命之女能不能活下来。我现在站在这儿,不是因为我是皇后女儿,是因为我活得比谁都狠。”
长老没说话了。
许嘉竹回身,看向殿角。
陆昭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穿一身素白中衣,站在屏风边。她没戴凤冠,也没穿朝服,就像个普通妇人。
但她的眼神稳得很。
许嘉竹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母亲的手凉,指节有点粗,是常年写字留下的茧。
“娘,”她轻声说,“这事,是你教我的。”
陆昭华看着她,很久,忽然笑了:“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记得一点。红雨,尖叫,有人抱着我跑。”
“那是我。”陆昭华说,“我生你那天,天降异象。他们说这是不详,要杀了你。我就抱着你跳进山涧,一路逃到南湘镇。”
她顿了顿:“可我还是把你弄丢了。我以为你死了。但我一直相信,如果你活着,一定会回来,一定会改掉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天下。”
许嘉竹鼻子一酸,但没哭。
“我没死。”她说,“我还把他们都收拾了。”
陆昭华伸手,轻轻抚过她眼角的猴爪疤:“你现在做的,比我当年想的还要狠,还要对。”
她收回手,站直了些:“我的女儿,比皇帝更贤明。”
这话一出,长老脸色变了变。
许嘉竹却只是笑了笑,转头看向大殿上方。
那里画着日月星辰,是前朝画师留下的旧图。太阳金黄,月亮惨白,星星排成一条歪线,像谁随手撒的米粒。
“从前都说,天命在血。”她仰头看着,“谁生在宫里,谁就有资格坐龙椅。可我现在告诉你,天命不在血,在行。”
她走回玉阶前,声音提高:“育贤堂即日筹建。总堂设于京城,分校可落于各州县。南湘镇也要有一所。”
“南湘镇?”长老失声,“那是个废墟!连墙都没几堵完整的!”
“那就重建。”她说,“我是在那儿被扔下的,也在那儿活下来的。它配。”
长老低下头,不再反驳。
他知道再说也没用。
这女人刚带着一身伤从北境回来,百姓给她送糖画她都接了。她不怕脏,不怕累,更不怕得罪人。现在她要把整个选官制度掀了重来,谁拦得住?
他默默收起剩下的文书,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一下。
“陛下真不考虑留个备份?万一……您有个闪失。”
许嘉竹看着他背影:“我若倒下,自有后来人顶上。但这个人,不会是我指定的亲戚,而是千千万万个靠自己拼出来的普通人。”
长老没再说话,推门走了。
大殿一下子安静下来。
许嘉竹松开一直绷着的肩膀,靠在龙椅边上喘了口气。右臂的伤疼得厉害,她咬牙忍着,没出声。
陆昭华走过来,从袖中抽出一方干净布巾,要给她换药。
“不用。”她摇头,“等会还有事。”
“什么事比你的命还重要?”
“不是我的命。”她抬头看着母亲,“是以后千千万万人的机会。”
陆昭华停下动作,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然后点头:“你比我狠,也比我清醒。”
母女俩并肩站在殿中,阳光移到了她们脚前。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巡逻的侍卫经过。远处有鸟叫,是宫墙上的麻雀在打架。
许嘉竹忽然说:“娘,你会担心吗?”
“担心什么?”
“这么大的改动,会不会有人不服?会不会出乱子?”
陆昭华笑了:“当然会。可你要是一直怕这个怕那个,就只能坐在龙椅上等死。”
她拍拍女儿的手:“你已经走出了第一步。接下来,摔几跤也不怕。”
许嘉竹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她转身走向殿门,拉开一道缝。
外面阳光刺眼,她眯了下眼。
“传令下去,育贤堂选址组明日早朝报到。”她说,“我要亲自听方案。”
说完,她关上门。
大殿重归寂静。
火盆里的灰还在冒烟,最上面一片纸没烧完,露出半个字。
是个“宗”字的残角。
风吹进来,那片灰颤了颤,轻轻飘起,撞上铜炉内壁,又落下。
许嘉竹站在龙椅前,没有坐下。
她抬起手,摸了下腰间的匕首柄。
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护”字。
她没说话,只是把手慢慢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