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竹走出城门甬道,阳光照在脸上。她眯了一下眼,左手悄悄按住右臂伤口。那地方还在渗血,布条都湿了。她没管,把九节鞭收回腰间暗扣,挺直背,脚步放慢。
街上全是人。
女人抱着孩子踮脚看,老人跪在地上合十,年轻人挥着布条喊她的名字。花瓣从两边飞过来,落在肩上、头发里。她抬手拂开一片粘在嘴角的粉瓣,嘴角动了一下,露出虎牙。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笑。
队伍往前走,鼓声震天。她走得稳,像走在刀尖上一样小心。百姓要的是看得见的胜利者,不是那个刚从尸堆里爬出来的杀神。她知道该怎么做。
一个小女孩突然冲出来。
她挣脱娘亲的手,举着一支红艳艳的糖画,穿过护卫的空隙,直接跑到许嘉竹面前。仰头说:“娘娘,吃糖!”
许嘉竹愣住。
她在战场上砍过人的手,也被人用刀划破过脸。可现在这双沾着糖汁的小手递来一支糖画,她居然不知道怎么接。
她缓缓蹲下,和小女孩视线齐平。风从街口吹过,卷起一点尘土。她轻声问:“你吃,甜吗?”
小女孩用力点头:“甜!像娘娘的笑容一样!”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
连敲鼓的都忘了动作。所有人都看着这个斩断北戎狼旗的女人,蹲在街头,被一个五岁小孩的话逗得眼角弯起。
她没说话,伸手摸了下女孩的头。指尖碰到发丝的时候,发现是扎歪的小辫子,还别了个缺角的木夹子。她顿了一下,顺手帮她扶正。
然后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墨书拄着拐跟上来,一瘸一拐地挤到她旁边。他小声嘀咕:“她笑容有糖甜?我咋觉得瓜子仁都比这甜。”
许嘉竹耳朵一动。
右手一甩,一粒瓜子“啪”地打中墨书眉心。
“闭嘴!”她低声喝,但嘴角还是翘着。
墨书哎哟一声,捂住额头后退半步,差点撞翻路边卖烧饼的老汉。他连忙道歉,回头瞪她:“你打我干什么!当皇帝也不能动手啊!”
“谁让你乱讲话。”
“我说实话不行?”
“实话也不能说。”
“那你刚才笑什么?”
“我乐意。”
两人斗嘴的声音不大,但前后几排人都听见了。有人先笑出声,接着整条街都哄笑起来。
原来女帝也会打人,也会和老朋友吵架。
有个农夫扛着半扇猪肉站在屋檐下,咧嘴大笑:“我就说她不是神仙!神仙哪会嗑瓜子!”
旁边妇人接话:“可不嘛,昨儿我家娃还梦见她骑猪打仗呢!”
笑声更大了。
许嘉竹听到了,没回头,也没反驳。她只是把手插进袖口,摸了下匕首柄。那上面刻着个小小的“护”字,是裴无垢留下的。她没再想下去,只把手指松开。
前方路口,一位白发老者突然举起双手,嘶声喊道:“皇万岁!”
声音像炸雷劈开喧闹。
下一秒,第二个人喊:“娘娘千岁!”
第三个人跟着喊:“皇万岁!娘娘千岁!”
呼声响彻街道,屋顶瓦片都在抖。人群自发跪下,又站起来,再跪下,一波接一波,像潮水拍岸。
许嘉竹脚步一顿,回头看去。
满街是仰望的脸。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捧着刚宰的羊往宫门方向挪,有人抱着账本想挤上前说话。一个小贩把摊子推到路边,高举油纸包:“娘娘!这是我新炸的春卷!给您补身子!”
她抬起手,轻轻挥了一下。
没有说话。
但她的眼神亮,像夜里最清楚的那颗星。
阳光落在她肩头,右眼角那道猴爪疤泛着淡淡银光。曾经她是山林里的野孩子,靠抢饭活命,被人骂“小畜生”。现在这条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愿意为她赴死。
她记得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但现在不能想那些。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肋骨处传来的钝痛,重新迈步。
队伍继续前行。
墨书喘着气追上来,手里还攥着他那包瓜子。他一边嗑一边嘟囔:“你说咱回宫之后是不是得开会?边境还得修墙吧?新兵训练也不能停……”
“先吃饭。”许嘉竹打断他。
“啊?”
“我说,先吃饭。”
“哦对对对!我都饿死了!你说他们会不会真送一头猪进殿?”
“送了我也不会烤。”
“我可以!我以前在戏班偷厨子的锅练过!”
百姓听到这话又笑起来。
有个孩子大声喊:“娘娘!我请你吃糖葫芦!”
另一个喊:“我请你喝豆浆!”
还有人喊:“我请你睡我家炕上!”
许嘉竹回头扫了一眼,淡淡道:“谁家炕暖和?”
“我家!”“我家!”“我家新铺的稻草!”
她点点头:“记下了。”
墨书翻白眼:“你还真打算挑一家住?”
“住不了,但得让人知道我想住。”
“你可真会收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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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收买,是说实话。”
街边有个瞎眼老头坐在门槛上,手里拉着二胡。他不懂什么战事,只知道今早邻居说“娘娘打赢了”,他就把琴调好,坐在这儿等。
他拉的是旧曲《迎春调》,走调得厉害,但没人笑话他。
许嘉竹走过时,脚步慢了一瞬。她没停下,但左手轻轻抬了一下,算是致意。
老头感觉到了风的变化,咧嘴笑了。
队伍转过主街最后一个弯,皇宫大门已在前方。朱红色的门开着,守卫列队迎接。再往前走百步,就是金銮殿前的广场。
她还没进去。
她必须让所有人看见她走在阳光下,走在人群中,走在活着的路上。
一个卖花婆子挤到前排,颤巍巍递出一把野菊:“娘娘……这是我孙女采的,她说您喜欢绿衣服,就配黄花好看。”
许嘉竹停下。
她接过花,低头闻了一下。没什么香味,有点晒干的草味。她点点头:“好看。”
婆子激动得直哆嗦:“您……您真收了?”
“收了。”她说,“下次让她采点带露水的,更精神。”
婆子愣住,随即嚎啕大哭:“她去年冻死了……可她要是知道了,一定高兴……”
许嘉竹没说话。
她把花握紧了些,继续往前走。
墨书低声道:“你不用非得接的。”
“我知道。”
“那你干嘛……”
“因为她说得对。”
风吹过街道,卷起一片花瓣。
许嘉竹左袖口的血渍已经干了,变成暗褐色的一块。她走路时手臂摆动,那块痕迹若隐若现。
前方宫门前,百姓越聚越多。
有人开始喊:“娘娘进宫啦——!”
“娘娘万岁——!”
“咱们有主心骨啦——!”
她走到最后一级台阶前,忽然停下。
转身面对人群。
抬起手,掌心朝外,做了个“止声”的手势。
全场安静。
她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今天我不进宫。”
人群一愣。
她指了指身后那条长街:“我要走完这条路。”
说完,她转身,沿着原路往回走。步伐坚定,背影笔直。
墨书傻眼:“你疯啦?太阳这么大!你胳膊还流血呢!”
她不停步。
“走完这条路,再进宫。”
“为什么?”
“因为这条路,是他们踩出来的。”
街边一个孩子突然跑出来,手里拿着半块烤饼:“娘娘!给你充饥!”
她接过,咬了一口。
“甜吗?”孩子问。
她咀嚼两下,咽下去,说:“咸了点。”
孩子挠头:“我妈说盐放多了……”
“没事。”她拍拍孩子肩膀,“咸的才顶饿。”
她继续往前走,手里拿着那半块饼。
百姓自发让出中间一条道。
她一步一步,走在这座城市的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