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马公司，特级员工专属办公室区域，已是深夜。
训练室的模拟战斗系统刚刚结束一轮高强度负荷测试，发出低沉的关机嗡鸣。蒋尸从里面走出来，额发被汗水浸湿了几缕，紧贴在他线条冷硬的脸颊侧。他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深色的训练长裤，露出精壮结实、布满了新旧交错伤疤的上半身，以及那条格外引人注目的、覆盖了他整条右臂的臂甲。
臂甲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能量回路纹路，此刻正随着他力量的收敛而缓缓黯淡下去，但仍散发着一种冰冷、危险的金属质感。他走到走廊的自动清洁机旁，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开始专注地、一丝不苟地擦拭着臂甲表面沾染的、模拟战斗留下的能量粉尘和细微划痕。每一个动作都沉稳、精准，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仿佛擦拭的不是一件武器，而是某种极其重要的、寄托着某种情感的信物。
走廊里光线冷白，寂静无声，只有他擦拭金属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和他自己平稳的呼吸声。这是他结束训练后的固定流程，也是他独自一人的、难得的、能够什么都不用想的宁静时刻。
然而，当他推开特级员工办公室的门，准备进去稍作整理时，脚步却猛地顿在了门口。
办公室内没有开主灯，只有墙角一盏落地阅读灯散发着柔和昏黄的光晕，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圈。
就在那圈光晕的边缘，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正坐着一个女人。
她坐姿随意而优雅，微微侧着头，似乎正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酒红色的丝绒披风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身上穿着一袭剪裁合体的墨绿色旗袍，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右手指尖，正夹着一支造型古朴的烟斗，淡青色的、带着奇异清冽丹香的烟雾，正从烟斗中袅袅升起，在昏黄的光线下盘旋、缭绕，给这间充满现代科技感的办公室，平添了几分古老而神秘的韵味。
是兰。
蒋尸握着门把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金属门把手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吱嘎”声。
他愣在原地，大脑在短暂的空白后，开始飞速运转、搜索、比对。
这个女人……他见过。
就在几周前的公司走廊上，她当时被艾伦领着。当时只觉得对方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和故事的独特气质，以及一种……没来由的、极其微弱的、仿佛触及了记忆深处某个早已蒙尘角落的……亲切感？
那段时间刚好是傻阳的忌日，他脑海中全是傻阳的点点滴滴，加上情绪低落和艾伦在场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人家看，并没有深度思考这人是谁。
如今阿念成了他新的寄托，他有了喘口气的机会，此刻又只有他们两人，蒋尸的记忆再次翻涌起来。
但具体在哪里见过，和谁有关，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确切的说，是大脑的防御机制在阻止他想起来。
自从亲手在兰因坊的废墟旁，用颤抖的、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双手，挖开那个小小的土坑，将那个总是笑得傻乎乎、却比阳光还要温暖明亮的少年一点点埋进去，填上土之后……
他就开始刻意地、强制性地，将“以前”的一切，都封存、掩埋、遗忘。
他不再去想申城，不再去想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巷子，不再去想那间总飘着药香的铺子，不再去想那些模糊的战场记忆，不再去想那个疯狂、偏执、如同梦魇般的名字——莫里斯。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任务、训练、变强之中，用不断的战斗来麻痹自己。
他让自己相信，j7300已经和傻阳一起，被埋在了那片废墟之下。活下来的，只是一具名为蒋尸的躯壳。
唯独……关于傻阳。
那个少年傻乎乎却又异常固执的笑容，那双总是亮晶晶、充满信任和依赖的眼睛，那声格外清脆响亮的“蒋尸大叔”，那些笨拙却真诚的关心，那些一起在兰因坊后院晒太阳、吃点心、玩幼稚游戏的片段，以及……最后那一刻，少年眼中难以置信的震惊、痛苦，和一丝了然的、仿佛解脱般的悲凉……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感觉，如同最顽固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任凭他如何试图掩埋、逃避，都会在不经意间，如同鬼魅般浮现，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撕扯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此刻，看着沙发上那个静静抽烟的、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蒋尸的呼吸微微窒住。
这个女人……他似乎想起来了。
她好像……经常出现在傻阳身边？
是了，是那间铺子的……老板娘。
那个眉眼间带着淡淡的、仿佛看透一切的疏离，却又会在傻阳闯祸时，一边用烟斗轻轻敲他的头，一边无奈地叹气的女人。
蒋尸的嘴唇动了动，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一股极其复杂、汹涌澎湃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辛苦构筑的心理防线！惊愕、茫然、难以置信、久别重逢的恍惚，以及一种……仿佛在无尽黑暗中漂泊了太久，终于看到一丝熟悉微光的、近乎哽咽的酸楚感，齐齐涌上心头！
是……老板娘吗？
她怎么会在这里？在牛马公司？她……还活着？而且，看起来……过得不错？
兰似乎也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她缓缓地、不疾不徐地，将烟斗从唇边移开，然后，慢慢地转过了身。
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的侧脸，勾勒出她冷艳而精致的轮廓。她的目光，平静地、仿佛带着穿透时光的力量，落在了僵立在门口的蒋尸身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凤眸，此刻在光影交错中，似乎也泛起了难以察觉的波澜。
鼠姥崩盘后，她选择来牛马公司，主要是为了他，蒋尸。
上次来牛马公司，她跟随艾伦，并没有过多了解这些人的名字，看到蒋尸只觉得眼熟，但事实上战争机器的长相都有些雷同，像蒋尸这样用臂甲作为武器的也不在少数。
说是她没认出来，不如说是她排除了这个选项。按她的预想，蒋尸作为战争机器是一定要奔赴战场的，尤其是像他那样的王牌，更是会被军方重视。就算战争结束也会被赏个官职，还是官位极高那种。
怎么可能会出现在牛马公司里面？还当上特级员工了？
直到后来在多公司对抗前夕，她将鼠姥即将被清算的事情告知艾伦，艾伦给他推荐合适公司的同时拿出了几家公司的人员表，在那上面看到蒋尸是名字后。
她看着蒋尸，看着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疤，看着他右臂那标志性的、泛着冷光的金属臂甲，看着他脸上那副混杂着震惊、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迷路孩童终于找到归途般的脆弱神情……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缕淡粉色的烟雾，依旧在不紧不慢地、袅袅地盘旋上升。
许久，兰的嘴唇微微翕动，终于，发出了声音。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带着她特有的、微哑的磁性，但在这一刻，听在蒋尸耳中，却如同穿越了漫长岁月、跋涉了千山万水而来的、一声悠远的钟鸣。
“好久不见。”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蒋尸心中那扇早已锈死的记忆之门！无数的画面、声音、气味、感觉，如同开闸的洪水，呼啸着奔涌而出！
蒋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门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过了好几秒，才用干涩到几乎变调的声音，艰难地、不确定地吐出那个尘封已久的称呼：
“老板娘？”
兰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
得到确认的瞬间，蒋尸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一股混杂着巨大酸楚、恍如隔世、以及一种终于找到“同类” ，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甚至能感觉到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酸。
傻阳！莫里斯！兰因坊！老板娘后来的去向！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她知不知道傻阳最后……不，她一定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知道……
他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有无数的话想要说，有积压了太久太久的痛苦、迷茫、愧疚和思念，想要向这个或许唯一能理解、唯一与他共享那段过去的人倾泻！
然而，看着兰那双平静得近乎淡漠、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沧桑的眼眸，看着她指尖那支依旧散发着熟悉丹香的烟斗，蒋尸忽然又觉得，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一声压抑的、沉重的叹息，和那双瞬间变得通红的、死死盯着兰的眼睛。
兰也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冰冷沉默的战争机器，如今已然成长为顶天立地、却又伤痕累累、眼中盛满了无法言说痛苦的男人。
平静的面具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涟漪，在她眼底深处荡开。那里面，有久别重逢的淡淡感慨，有对时光荏苒的叹息，但更多的，是一种如同铅块般压在心底的……愧疚。
她没能保护好傻阳。
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心思单纯得像张白纸、却又固执得让人心疼的孩子。
她是逃出来了，但傻阳落在了莫里斯手里，凶多吉少。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试图打探过傻阳的消息，但莫里斯行事诡秘，将痕迹抹得一干二净。她甚至不敢确定，傻阳是生是死。直到在前不久，再次听到“蒋尸”这个名字，看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带着臂甲的男人，她才将一切串联起来。
看着蒋尸这副模样，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名为“失去”的痛苦，兰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傻阳……大概是真的不在了。
否则，蒋尸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份认知，让那份沉寂已久的愧疚，如同毒藤般，再次缠绕上她的心脏，带来一阵细密而持久的刺痛。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道歉？解释？追悔？都改变不了既定的结局。
两人就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站着，一个在门口，一个在灯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丹香，和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名为“往事”的沉默。
许久，兰缓缓抬起手，将烟斗重新送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淡粉色的烟雾再次升起，模糊了她的面容，也似乎为这沉重的氛围，增添了一丝飘渺的缓冲。
“进来说话吧，” 兰的声音依旧平静，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几不可闻的疲惫，“把门关上。”
蒋尸如梦初醒，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迈着有些僵硬的步伐，走进了办公室，反手轻轻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将室内与外界彻底隔绝。
这个寂静的深夜，在这间弥漫着古老丹香与现代金属气息的办公室里，两个被同一段悲惨往事所牵连、分别了漫长岁月的“故人”，终于再次面对面。
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逝去的阳光，是无尽的愧疚，是深埋的伤痛，以及……那个共同的名字——莫里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