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曹署衙正堂内,烛火通明。吕擎坐在主位上,面前堆积如山的竹简几乎要遮住他的身影。吕布抱臂站在门口,十名虎贲军士在院中警戒。
整整七天,吕擎巡查北境十二戍堡,而署衙里的三名书佐也没闲着。按照他的吩咐,周平、赵简、孙文三人已初步整理出河西郡兵近三年的粮饷账目、兵甲账簿、戍卒名册。
“都尉,这是初步核验的结果。”周平捧著一卷帛书,声音有些发颤。
吕擎接过帛书,展开细看。烛光下,他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帛书上用朱笔标出了数十处疑点:
——郡兵名册载员一千二百人,但按月支粮饷推算,实际供养人数只有八百四十人左右。差额三百六十人,三年合计虚报粮饷折合五铢钱约三千六百万。
——兵甲账簿记录修缮兵器、铠甲费用虚高,一把环首刀的修缮费竟高达新购价格的七成。三年间,仅此一项便虚报钱款一千二百万。
——戍堡拨付记录中,有十一处戍堡连续两年领取“冬季取暖柴草费”,但据吕擎实地巡查,其中九处戍堡的柴草早已断绝。
——最触目惊心的是阵亡抚恤记录。三年间,郡兵“阵亡”八十七人,抚恤金全数下发。但周平核查名册时发现,这八十七人中,竟有四十一人在后来的名册中再次出现,有的甚至还“升迁”了。
“好一个李敢。”吕擎将帛书缓缓卷起,声音平静,却让堂中三名书佐浑身发冷,“三年时间,贪墨钱款折合五铢钱逾五千万。按汉律,贪污军饷逾千万者,当处腰斩,夷三族。”
赵简低声道:“都尉,这些只是账面疑点,若要坐实,还需人证物证”
“人证物证自然会有。”吕擎站起身,走到窗前,“李敢在郡中经营六年,不可能一人独吞。那些分到好处的,那些被他捏住把柄的,现在该着急了。”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虎贲军士快步进来禀报:“都尉,郡丞陈攸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吕擎与吕布对视一眼:“请陈丞进来。”
陈攸匆匆入内,神色紧张。他看了一眼堂中的三名书佐,欲言又止。
吕擎会意,挥手让周平三人退下。
“陈丞,何事如此匆忙?”
陈攸擦了擦额头的汗,压低声音:“吕都尉,昨夜昨夜郡仓失火了。
“什么?!”吕布一步上前,“粮仓失火?”
“不是主仓,是丙字仓,存放陈年账册的那个。”陈攸声音发颤,“幸亏发现得早,只烧毁了一小部分。但但烧的偏偏是兵曹近三年的旧账册。”
吕擎眼中寒光一闪:“这么巧?”
“下官也觉得蹊跷。”陈攸苦笑道,“值守仓丁说,是老鼠咬断了灯油线引燃的。可丙字仓常年阴暗,根本不放油灯”
“李敢现在何处?”
“李副司马昨夜在营中值宿,今晨已去校场操练郡兵。”陈攸犹豫了一下,“都尉,账册被毁,那些账面疑点恐怕难以查证了。”
吕擎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那笑容让陈攸心中发毛。
“陈丞,你以为我查账,全靠郡仓那些明账?”
陈攸一愣。
吕擎从怀中取出一本厚厚的羊皮册子,扔在案几上:“这是我从晋阳出发前,丁使君给我的——河西郡近六年所有军务往来的刺史府备份账目。每一笔粮饷调拨、兵甲采买、抚恤发放,刺史府都有记录。”
陈攸目瞪口呆。
“李敢能在郡中做假账,难道还能改刺史府的账?”吕擎翻开册子,“你看,光和四年三月,河西郡请拨春季粮饷,报兵员一千二百人。但同月,并州各郡上报戍边阵亡名单中,河西郡是零人。”
他翻到另一页:“光和五年八月,河西郡请拨兵甲修缮费三百万钱。但九月,并州兵曹巡检记录显示,河西郡兵甲完好率不足六成。”
一页页,一条条,全都对不上。
陈攸脸色煞白:“这这若是坐实,李敢便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所以他要烧账册。”吕擎合上册子,“可惜,他不知道我有这本东西。”
正说著,院外又传来喧哗。
这次是张骁——铁门戍的巡边队率,竟然连夜从北境赶回来了。
“都尉!”张骁满身风尘,单膝跪地,“末将有紧急军情!”
“讲。”
“昨日黄昏,末将在长城外发现一队可疑人马。”张骁语速极快,“约五十余人,押运著十余辆大车,从西北方向而来。车辆辙印极深,显然载有重物。末将暗中跟踪,发现他们入夜后在一个山谷扎营,营中守卫森严,不似寻常商队。”
吕擎猛然起身:“可看清车上货物?”
“末将冒险靠近,用短刀划开一辆车的篷布——”张骁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一块生铁锭,上面还带着车篷的碎布,“全是铁料!而且都是上好的并州铁!”
吕布接过铁锭,掂了掂:“这成色,确实是官坊所出。
“更可疑的是,”张骁继续道,“今晨天未亮,那队人马便起身,但没往长城关隘走,而是绕道向南,进了‘黑风岭’!”
“黑风岭在何处?”
“在离石城西北四十里,地处河西、上郡、西河三郡交界,山势险峻,易守难攻。”陈攸插话道,“那里历来是走私贩子聚集之地,官府多次清剿,都因地势复杂无功而返。”
吕擎在堂中踱步。账册被烧,走私铁料的车队进入黑风岭,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夜,未免太过巧合。
“张骁,你立刻返回铁门戍,带人继续监视边境。有任何商队异常出入,立即快马回报。然后命高顺带五十人,以操练为名,去黑风岭附近探查。记住,不要打草惊蛇,重点查清那批铁料的去向。”
“诺!”
张骁领命而出。
堂中只剩下吕擎、吕布和陈攸。
“陈丞。”吕擎忽然道,“你在河西郡任职几年了?”
“五年。”陈攸答道。
“那你应该知道,郡中哪些人与走私贩子有牵连。”
陈攸浑身一颤:“都尉,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不是乱说。”吕擎盯着他,“并州铁料严禁私下交易,更不准出关。如今大批官铁出现在走私车队里,没有官府中人暗中庇护,绝无可能。陈丞,你是聪明人,该知道现在站哪边。”
陈攸额头冒汗,挣扎良久,终于低声道:“郡中确实有人与走私贩子有来往。但具体是谁,下官真的不知。只听说,离石城有个叫‘赵老板’的人,专做边贸生意,在西市有铺面,暗地里什么都敢卖。”
“西市铺面”吕擎记下这个信息,“还有呢?”
“还有”陈攸咬了咬牙,“李敢的妻弟吴坚,曾在酒后吹嘘,说他有一条财路,来钱比吃空饷快得多。当时只当是醉话,现在想来”
吕布怒道:“这厮果然有问题!”
吕擎却摇了摇头:“吴坚只是个戍长,没这么大能量。他背后还有人。”
他走到案几前,提笔在帛书上写了几个名字:李敢、吴坚、郡仓、西市铺面、走私铁料、黑风岭。
这些看似散乱的线索,正在慢慢织成一张网。
“大哥,咱们现在怎么办?”吕布问道,“是先查账,还是先查走私?”
“同时查。”吕擎目光锐利,“陈丞,你立刻去见郡守,禀报郡仓失火之事,请他下令彻查。记住,要强调烧毁的是兵曹旧账册。”
陈攸会意:“下官明白。”
“奉先,你随我去西市,会会那位‘赵老板’。”
“好!”吕布摩拳擦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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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西市开市。
离石城的西市是边郡常见的集市,以皮毛、药材、铁器交易为主。虽不如中原大城繁华,但此刻也是人声鼎沸。
吕擎和吕布换上了普通商贾的锦袍,混在人群中。按照陈攸提供的线索,他们很快找到了那家铺面。
铺面招牌上写着“赵氏货栈”四字,门面宽敞,进出的客人不少。柜台上摆着皮毛、药材等常见货物,但吕擎一眼就看出,那些只是幌子——货栈后院里停著的几辆大车,车辙印深得异常。
“两位客官,想买点什么?”一个伙计上前招呼。
吕擎道:“我们是从太原来的,想采买一批铁器,听说你们这儿有门路?”
伙计脸色微变,打量了二人一番:“客官说笑了,铁器是官营的,小店哪有”
“赵老板在吗?”吕擎直接打断,“你就说,有笔大买卖要谈。”
伙计犹豫片刻:“请稍候。”
不多时,一个四十余岁、身材微胖的中年人从后堂走出。此人穿着丝绸长袍,手指上戴着玉扳指,一脸精明相。
“鄙人赵贵,不知两位有何指教?”赵老板拱手笑道,眼中却带着审视。
吕擎开门见山:“我们要三百把环首刀,一百领皮甲,五十张硬弓,箭矢五千支。有货吗?”
赵老板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压低声音:“两位,这种玩笑可开不得。私卖军械,是要掉脑袋的。”
“既然是掉脑袋的买卖,利润自然也高。”吕擎从袖中取出一锭金子,放在柜台上,“这是定金。只要货好,价钱不是问题。”
赵老板盯着那锭金子,眼中闪过贪婪,但更多的是警惕:“两位到底是什么人?”
“生意人。”吕擎淡淡道,“你只需告诉我们,有没有货,什么时候能交。”
赵老板沉默良久,忽然笑道:“既然两位诚心要买,请到后堂详谈。”
后堂布置雅致,熏香袅袅。赵老板屏退左右,亲自斟茶。
“不瞒两位,你们要的货,我有。”赵老板道,“但需要时间准备,而且风险极大。”
“多久?”
“至少十天。”赵老板伸出两根手指,“而且价钱要这个数——比官价高两倍。”
吕布正要发作,被吕擎用眼神制止。
“价钱好说。”吕擎端起茶盏,“但我有个条件——我要看样品。若是次品,这笔买卖就算了。”
赵老板沉吟片刻:“样品可以看,但要到仓库去看。两位若方便,今夜子时,城北三里亭,我派人接你们。”
“一言为定。”
离开货栈后,吕布低声道:“大哥,你真要买?”
“买什么买。”吕擎冷笑,“这是要引蛇出洞。今夜子时,我们不是去看货,是去抓脏。”
“可他们若真有仓库,里面真有军械”
“那就更好了。”吕擎眼中寒光闪烁,“人赃并获,看李敢怎么解释!”
二人回到兵曹署衙时,高顺突然回来了。
“大哥,查清楚了。”高顺禀报道,“黑风岭内确实有个隐秘营地,依山而建,易守难攻。我从远处观察,营中至少有百余人,而且戒备森严。今晨确实有车队进入,但看不清卸的是什么。”
“足够了。”吕擎点头,“今夜子时,我们兵分两路。奉先,你带一百人,埋伏在城北三里亭附近。我和伯平带五十人,去会会那位赵老板。”
“若他们真有军械仓库呢?”
“那就当场拿下,查封仓库,人赃并获。”吕擎沉声道,“不过要记住,抓活的,尤其是那个赵老板——我要从他嘴里,撬出背后的主使。”
午时,郡仓令郑昌正在府中小酌,忽然接到兵曹传令:吕都尉要查核郡仓账目,请他即刻前往署衙。
郑昌心中一惊,但想到昨夜那场“意外”火灾,又稍稍安心。账册已毁,死无对证,怕什么?
他整理衣冠,从容前往。
然而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一场雷霆之怒。
而离石城的暗涌,才刚刚开始。
入夜,离石城渐渐安静下来。
城北三里亭外,荒草丛中,一百名军士伏在暗处,弓已上弦,刀已出鞘。
子时将近。
一场围猎,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