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并州州治所在。
比起边塞九原的荒凉苦寒,这座古城显得巍峨而繁华。夯土包砖的城墙高耸,垛口如齿,城头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城门处车马络绎,商贩行人往来如织,空气中弥漫着牲畜、谷物与炭火混合的复杂气息。
然而当吕擎率领虎贲军抵达城东军营时,感受到的却不是欢迎,而是一种无声的审视与隔阂。
丁原确实履行了承诺,拨给了他们独立的营区——位于大营东南角的一片区域。说是一片,实则颇为偏僻,背靠马厩,前临伙房,白日里马嘶人沸,夜间则充斥着牲畜粪便与潲水混合的酸腐气味。营房是老旧不堪的土坯房,屋顶茅草稀疏,墙壁裂缝纵横,显然久未修缮。校场也狭小,地面坑洼不平,与砺锋谷那精心整修过的训练场天差地别。
引路的州兵小校将他们带到后,便公式化地交代了几句粮秣领取、器械登记等事宜,随后匆匆离去,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
“这地方”吕布皱着眉头,一脚踢开地上半块碎砖,“比咱们砺锋谷差了十倍不止!丁使君就让我们住这儿?”
高顺默默巡视了一圈营房,回来低声道:“司马,住屋有十七间可勉强住人,但需紧急修补屋顶,否则一旦下雨无法居住。卡卡暁说枉 首发校场需三日方能平整出可供训练之地。水井一口,水质尚可。最大的问题是,此地距离主校场、武库、中军大帐皆远,往来不便。”
吕擎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荒僻的营地。阳光透过稀疏的茅草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嘴角甚至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意料之中。”他淡淡道,“丁使君给我们官职,是看重你我之能,欲用我为刀。但这军中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人凭著资历、关系、战功才爬到如今位置?我们三个无名小卒,凭空得了军职,还带着百人私兵入驻,若是待遇优厚、营地显要,那才是祸事。”
他转向吕布和高顺,眼神锐利:“记住,从今日起,我们不再是九原的‘双虎’,而是晋阳军中的新丁。丁使君的赏识是机遇,也是靶子。这破旧营地,是下马威,也是考验。接得住,站稳了,我们才有说话的资格。”
吕布虽然仍有些不忿,但对大哥的判断向来信服,瓮声道:“俺听大哥的。不就是房子破点、味道难闻点嘛,收拾收拾就是了!”
“正是。”吕擎点头,“布,你带一半弟兄,即刻开始修补营房,清理垃圾。高顺,你带另一半弟兄平整校场,划定区域。我去拜会军中司马,办理一应文书,领取本月粮秣军械。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两点:一,营区内务,必须按照砺锋谷的标准,甚至更高。我们要让所有路过这里的人,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气象。二,对营外任何人——哪怕是普通士卒——保持礼节,不卑不亢。若有挑衅,暂且记下,不许擅自冲突。”
“诺!”吕布、高顺齐声应道。
接下来的三日,东南营区一片忙碌。
吕布亲自爬上屋顶铺设新茅草,赤著上身,在秋日阳光下挥汗如雨。虎贲军将士们亦是毫无怨言,挖土填坑、夯实地基、修补墙缝、清扫污秽,甚至从远处移来几棵半大的树苗栽在营房前。他们动作麻利,配合默契,虽忙碌却井然有序。
更引人注目的是,无论多忙,每日清晨的队列操练、傍晚的小组对抗演练,雷打不动。那整齐划一的步伐、短促有力的口令、以及训练时沉默专注的神情,与营外其他部队散漫喧嚣的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种不同,很快引起了注意。
第三日下午,吕擎正在新平整出的校场边,与高顺商讨防御工事布置,营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此处可是吕司马营地?”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
吕擎转头望去,只见营门外来了七八个军官打扮的人,为首者约莫三十出头,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穿着军侯级别的皮甲,腰间挎著环首刀,正斜眼打量著营门内景象。他身后几人,也多是屯长、队率之流,神色各异,有好奇,有不屑,更多的是一种看好戏的玩味。
吕布正带着人搬运木材,闻声停下,眉头一皱就要上前,被吕擎用眼神止住。
吕擎整了整衣甲——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皮甲,未换州军制式服饰——稳步走向营门,拱手道:“在下便是兵曹司马吕擎。不知几位同僚驾临,有何见教?”
那为首的军侯上下打量吕擎,尤其在他年轻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嗤笑一声:“某乃中军军侯魏续。久闻吕司马兄弟大名,在九原杀得胡骑屁滚尿流,丁使君更是亲往招揽,器重非常啊!今日特来拜会,看看是何等英雄人物。”
这话听着像是恭维,但语气中的酸意与挑衅,任谁都听得出来。魏续身后几人发出低低的哄笑。
吕擎面色不变,侧身一引:“原来是魏军侯。营区简陋,正在修葺,若不嫌弃,还请入内叙话。”
魏续却摆摆手,目光越过吕擎,落在校场上正在练习小组突刺配合的虎贲军士卒身上,看了片刻,忽然大声道:“吕司马,你这些兵,练的花架子倒是不错,整齐得很。不过嘛这战场上,可不是走步子、喊口号就能打赢的。胡人的刀子,专砍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侮辱。校场上训练的虎贲军士卒动作不由得一滞,许多年轻的面孔涨红起来,手握紧了木矛。
吕布额头青筋一跳,踏前一步,却被吕擎抬手拦住。
吕擎看向魏续,平静道:“魏军侯久经战阵,经验丰富,所言自是道理。不过,练兵之法,各有侧重。阵列严整,方能如臂使指;号令森严,方能临危不乱。至于是否中看,是否中用”他微微一笑,“来日方长,战场上自有分晓。”
不软不硬,将话顶了回去,却未撕破脸。
魏续眯起眼睛,盯着吕擎看了几息,忽然咧嘴一笑:“好个‘来日方长’!吕司马年纪轻轻,倒是沉得住气。”他话锋一转,“不过,光说不练假把式。今日既然来了,某倒想见识见识,能让丁使君如此看重的吕家兄弟,究竟有多少真本事!”
他身后那名面皮白净、手指修长的军官立刻接口道:“魏军侯,听闻吕司马之弟吕布,有万夫不当之勇,在九原辕门射戟,百五十步外中小枝,神乎其技!不知今日能否让我等开开眼?”
另一人怪笑道:“射戟?谁知道是不是碰巧?再者,这营区狭小,怕是施展不开吧?不如比比别的?”
这几人一唱一和,显然早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