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并州刺史治所。
相较于边塞九原的苦寒与凋敝,晋阳城虽也地处北疆,却多了几分州治应有的恢弘与烟火气。高大的夯土城墙斑驳著岁月的痕迹,女墙垛口间可见执戈戍卒的身影。城内街巷纵横,虽不及洛阳、长安繁华,但酒旗招展,市井喧嚣,贩夫走卒,车马往来,倒也显出一派边郡雄城的生气。
然而,在这份看似有序的繁华之下,暗流早已涌动。刺史府邸位于城北,并不如何奢靡,反而透著一股武将出身的简朴与冷硬。正堂之上,炭火在铜盆中静静燃烧,驱散著北地冬日的严寒,却驱不散端坐主位之人眉宇间凝结的沉郁。
此人年约四旬,面容刚毅,颔下短须如铁,一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内敛,虽穿着寻常的刺史官服,但坐姿笔挺,肩背宽阔,自有一股久历行伍的杀伐之气。他,便是现任并州刺史,丁原,字建阳。
丁原出身寒微,以骁勇善战、通晓边事而累功至刺史,镇守并州已有数年。他并非纯粹的莽夫,深知在这胡汉杂处、豪强林立的边地,既要提防北面匈奴、鲜卑的寇掠,又要弹压境内不稳,更要小心维系与朝廷、与地方大族之间的关系,个中艰难,如履薄冰。麾下虽有些兵马,但并州地广兵稀,防线漫长,常常捉襟见肘。境内盗匪时起时伏,一些地方豪族坞堡自守,听调不听宣,也让他颇感掣肘。
此刻,丁原手中正拿着一卷简牍,是刚刚由北边五原、云中诸郡呈报上来的一些零散边情汇总。他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其中几条并未被郡县官吏太过重视、甚至语焉不详的消息上。
“去岁冬,九原县北,有鲜卑别部秃发氏骑五十余寇边,掠九原村,为村中乡勇所却,斩其酋秃发乌弧等三十余级,获马匹兵甲若干”
“今岁初,九原县西老鸦岭有匪号‘钻山豹’者,聚众五六十,劫掠商旅,为当地乡党自称‘虎贲军’者剿灭,匪首伏诛,余众或死或俘,所劫财物部分发还苦主”
“并州北部边境,近有‘并州双虎’及‘虎贲军’之名流传,称其勇武过人,能御胡骑,平匪患,乡里多附之”
“并州双虎虎贲军”丁原低声重复著这两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案几。消息比较零散,郡县文书也写得含糊,似乎不愿多提,或许是觉得乡勇之事无关大局,又或许是有所忌惮?
“虎贲”丁原咀嚼著这个词,眼神微眯。这不是寻常乡勇会起的名字,其志不小啊。
“来人。”丁原沉声道。
一名亲卫应声而入。
“去,请张司马、侯军侯过来。”丁原吩咐道。张司马名杨,侯军侯名成,皆是丁原麾下心腹将领,一个沉稳多谋,一个勇猛敢战。
不多时,两名将领联袂而来。张杨年纪稍长,面容清瘦,眼神灵动;侯成则体格雄壮,满脸虬髯,声若洪钟。
“拜见使君!”二人行礼。
“不必多礼,坐。”丁原将手中的简牍推过去,“二位看看这几条消息。”
张杨和侯成接过,仔细看去。起初不甚在意,但看着看着,神色都郑重起来。
侯成率先开口,声震屋瓦:“嘿!五十鲜卑骑,说破就破了?还斩了酋长?这九原村的乡勇,有点门道啊!还有这剿匪,干净利落!这‘双虎’什么来头?”
张杨则沉吟道:“使君,此事恐非简单的乡勇自卫。据报,彼等先抗胡,后剿匪,行事颇有章法。更名‘虎贲’,显非甘于蛰伏乡野之辈。如今名声外传,乡里附从,其势渐成啊。”
丁原点点头:“子显(张杨字)所言,正是我所虑。并州北地,胡患频仍,匪盗不绝,郡县兵少,常有力不从心之感。若真有如此义勇,能保境安民,自是好事。然”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义勇过强,则易成割据之势;名声过盛,则恐凌驾官府之上。这‘双虎’能练兵,能战阵,能得民心,假以时日,恐非池中之物。如今他们是在九原,若其志不止于一村一县呢?”
侯成挠挠头:“使君的意思是这俩人可能会成祸患?那还不简单,派兵去收了他们便是!谅他乡勇再悍,还能挡得住我州郡精锐?”
张杨摇头:“侯军侯莫急。彼等立足乡里,有保境安民之实绩,深得民心。若贸然以兵临之,无名无分,恐失边民之心,反逼其铤而走险。且观其行事,似有智略,未必肯轻易就范。”
丁原赞许地看了张杨一眼:“子显思虑周全。强压不可取,徒增内耗,且让胡人看了笑话。但放任不管,亦非良策。”他顿了顿,缓缓道:“我并州正值用人之际,北疆不宁,急需敢战之将,善战之兵。这‘双虎’若真如传闻般勇略兼备,倒是难得的人才。”
侯成眼睛一亮:“使君是想招揽他们?”
“正是。”丁原捋了捋短须,“与其任其在乡野坐大,不如收归帐下,授以官职,束以军法。既可增强我军实力,应对边患,又可将其置于眼皮底下,便于掌控。此乃一举两得。”
张杨补充道:“使君此计甚妙。然招揽之法,需有讲究。彼等已有声望,若仅以寻常小吏微职相召,恐其不屑。需示以诚意,许以实权,方显使君求贤若渴,亦能安其心。”
丁原沉吟:“依你之见,当以何职相召为宜?”
张杨道:“可先遣一能言善辩、稳重得体之士为使,前往九原,察其虚实,观其志向。若果有才具,不妨许以军司马、别部司马之类实权军职,允其自领部分旧部,拨付一些钱粮军械,令其驻防原籍或附近要地,一则用其御胡,二则也算羁縻。”
侯成嘀咕:“军司马?别部司马?这起步可不低啊!俺当年”
丁原摆手制止他,对张杨道:“子显考虑周详。职位不宜过低,寒了壮士之心;也不宜过高,免其骄纵难制。军司马、别部司马,掌一部兵马,倒也合适。关键是要让其感受到本刺史的看重与信任。”
他心中已有定计:“此事宜早不宜迟。这样,子显,你亲自挑选一个机敏可靠之人,带上我的书信和些许礼物,前往九原,探访这吕氏兄弟。务必摸清其底细、性情、实力。至于具体官职待使者回报后再定不迟。记住,言语要客气,但也要让他们明白,在这并州,法度兵戈,最终皆出于晋阳。”
“属下明白。”张杨拱手领命。
侯成又道:“使君,万一万一那俩小子不识抬举,不肯来呢?”
丁原眼中寒光一闪,旋即隐去,淡淡道:“先礼后兵。若果真冥顽不灵,心怀异志我并州虽大,也容不下不听号令、私蓄强兵之人。届时,再做计较。”
堂内炭火噼啪,映照着丁原明灭不定的脸色。对吕擎吕布,他既有爱才之心,亦有防患之虑。这股突然在边地崛起的势力,如同一把锋利的双刃剑,用得好,可为他扫平不少麻烦;用不好,也可能伤及自身。如何驾驭,考验着他这位并州之主的权术与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