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郡城外三里,邢道荣的大营扎在矮丘上,与城池呈犄角之势。
营寨虽简陋,却依地形而建,壕沟、拒马、箭塔一应俱全。
从高处望去,能清晰看见随和那一万三千大军如黑云般压在城北,而他的五千兵马就像钉在黑云边缘的一颗钉子。
“将军,随和又退后了五里。”副将指着远处正在后撤的益州军旗,“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邢道荣站在箭塔上,巨斧倚在身侧。他今年三十二岁,零陵邢氏嫡子,半步先天的修为在荆州武将中已是顶尖。
但此刻他眉头紧锁——随和这一退再退,分明是想诱他入城。
“他想让我进城,然后合围。”邢道荣声音粗犷,“城里四千守军,加上我这五千,九千人挤在一座城里,粮草够吃几天?”
“最多二十日。”副将低声道,“而且一旦入城,咱们就成死棋了。”
邢道荣点头。他在零陵带兵多年,深知守城之要在于机动。
若被困死城中,纵有十万大军也是瓮中之鳖。
“传令各部,”他转身下令,“加固营寨,多挖水井。咱们就在这儿扎着,看他随和敢不敢分兵攻城。”
同一时间,益州军大营。
随和看着探马送来的草图,脸色阴沉。图上清晰标着邢道荣营寨的位置——不近不远,正好卡在益州军与武陵郡之间。
若益州军攻城,邢道荣可从侧翼骚扰;若转攻邢道荣,城内守军又可出城夹击。
“好个邢道荣。”随和将草图扔在案上,“倒是我小看他了。”
谋士小心翼翼:“州牧,不如先破邢道荣……”
“破他?”随和冷笑,“五千精锐,依山扎营,强攻至少要折损三千。到时候武陵守军出城夹击,咱们还剩多少兵力攻城?”
他走到帐外,望向那座矮丘上的营寨。秋日的阳光照在营旗上,“邢”字大旗迎风招展。
“传令王天,”随和声音转冷,“十日之内,必须解决马德那三千骑兵。粮草再被袭扰,军法从事。”
“州牧,王将军那边已经尽力了,马德的骑兵来去如风……”
“我不听借口。”随和打断,“告诉王天,他手下有一万守城兵,就算用十条命换一条,也得把马德的人头给我带回来。”
传令兵战战兢兢退下。帐中诸将皆低头,不敢言语。
他们太了解这位州牧了——益州大小氏族被他以各种罪名抄了十七家,男丁充军,女眷为婢,家产尽入府库。
正是靠着这般狠辣手段,随和才能在短时间内凑出四万大军、万余铁甲。
“至于武陵这边……”随和走回沙盘前,手指重重按在邢道荣营寨位置。
“火油一到,三千铁甲军正面列阵。他若敢冲,就让他冲。左右各两千兵马侧应,余下六千人——昼夜攻城,两班轮替。”
他抬头,眼中寒光闪烁:“我要让邢道荣看着,武陵城是怎么在他眼前陷落的。”
三百里外,入益州的关隘要道。
马德勒马立于山岗上,望着下方蜿蜒的运粮队,眼中满是血丝。
他今年二十六岁,马波族弟,凉州马氏年轻一代最善骑战的将领。但此刻,他麾下三千凉州铁骑,已折了八百。
“将军,王天又把粮仓位置换了。”斥候喘着气,“东边三个粮仓全是空的,真粮仓在西边山谷里,有重兵把守。”
马德咬牙。这半个月来,他烧了十一批粮草,但王天就像条滑不溜手的泥鳅,每次都能及时调整部署。
益州军死伤已逾两千,可运粮道始终未断。
更致命的是,王天在关隘处筑起了土城,派四千守军驻扎。
马德若要绕道,得穿过百里群山,至少十日。而十日时间,武陵郡可能已经陷落。
“将军,还打吗?”副将声音沙哑,“儿郎们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马德望向武陵方向。他记得临行前族兄马波的嘱咐:“粮道一断,随和必溃。此战关键,全在你一身。”
“打。”马德拔刀,“今夜子时,突袭西山谷。就算全军覆没,也要烧了这批粮。”
长江,江夏段。
水面泛着不正常的暗红色,已经持续了七日。
碎木、破帆、肿胀的尸体,在江流中载沉载浮。
两岸水寨残骸仍在冒烟,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和血腥。
马波站在江夏城头,望着江面上游弋的益州战船,手中长剑拄地,甲胄上满是刀痕箭孔。
他今年才二十四岁,但此刻面容憔悴,眼中血丝密布,仿佛老了十岁。
“州牧,洞庭湖水军还剩一千三百人。”水军都督跪地禀报,声音哽咽。
“战船……只剩十七艘快船,两艘艨艟全沉了。”
马波闭目。二十日前,他还有八千水军、百余战船。
二十日血战,随水的铁甲水军如磨盘般碾碎了荆州水师的骨头。
每一次接舷战,益州兵披着铁甲硬冲,荆州兵砍卷了刀,刺弯了枪,才能放倒一个。
“扬州军呢?”他问。
“退到下游三十里了,但水寨还在他们手里。”都督低声道,“随水占了上游水寨,咱们……被夹在中间了。”
马波望向长江。
江面宽阔,水流湍急,但此刻在他眼中,却如一条被两头扼住的死蛇。上游是随水的六千铁甲水军,下游是扬州军的残部,而他的江夏城,就像蛇腹上的一块肉。
“报——!”亲卫冲上城头,“武陵急报!邢将军未入城,在城外扎营对峙!但随和已开始昼夜攻城!”
“报——!粮道消息!马德将军又烧了一批粮,但王天守住了关隘,粮道未断!”
“报——!长沙郡求援,被围已二十日,存粮将尽!”
一份份战报如重锤砸在心头。马波握剑的手,指节发白。
他错了吗?不,他每一步都尽力了。江夏死守,武陵派援,粮道袭扰……可随和这局棋,布了整整半年。
四万大军,万余铁甲,联合扬州、交州三面夹击——这是阳谋,是用整个益州的家底来砸荆州的盘子。
“传令。”马波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江夏水军全部入城,弃守江面。剩余三县之地,各留五百守军,其余全部收缩回江夏城。”
都督愕然:“州牧,那长江……”
“长江已经丢了。”马波转身下城,“现在要保的,是命。”
当夜,马波率亲卫百骑,星夜返回南郡。
他走得很静,没有惊动任何人。江夏守将接到的手令只有八个字:“固守待援,不可出城。”
黎明时分,马波踏入南郡州牧府。堂内灯火通明,邢道荣已候在阶下——他是接到急令,连夜从武陵赶回的。
“邢将军。”马波解下披风,露出疲惫但依然挺拔的身形,“武陵还能守多久?”
邢道荣单膝跪地:“末将无能。随和昼夜攻城,城中箭矢将尽,滚木礌石已用完。我于城外对峙,不敌敌方军队,最多……再守十日。”
“十日。”马波重复了一遍,走到堂中沙盘前,“够了。”
他手指划过沙盘:“江夏已半陷,武陵将破,长沙被围,零陵桂阳被切断。荆州七郡,已失其五。”
邢道荣低头:“末将愿死战……”
“不必死战。”马波打断他,“我要你活。”
邢道荣愕然抬头。
马波走到他面前,这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州牧,此刻眼中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邢将军,我守不住荆州了。但我不能让随和轻易吞下这块肉。”
他指向沙盘上的陈郡:“我会率剩余兵马北上,先取陈郡——那里有随水水军的粮道。再东进汝南,汝南西线刘闯与青州营残部正在对峙,双方皆疲,我可一举而下。”
手指移动:“占陈郡、汝南,再收京都两郡。如此,我得六郡之地加一半江夏郡,虽不如荆州富庶,但足可割据。”
邢道荣呼吸急促:“州牧,那荆州……”
“荆州给你。”马波看着他,“你不是零陵人吗?带着你的兵,回零陵去。但记住——要降,就降刘氏,莫降随和。”
堂内死寂。
邢道荣浑身颤抖。他听懂了——马波这是要弃荆州,但又不甘心全让随和得手。
所以让他回零陵,带着兵,投靠交州刘氏。
这样零陵郡名义上归刘氏,实则仍有邢氏势力。将来若有机会……
“末将……末将岂能背主……”邢道荣声音哽咽。
马波扶起他,苦笑:“乱世之中,能活下来,能保住族人,才是大忠。你父亲还在零陵吧?你忍心让他因你之‘忠’,而遭灭族之祸?”
邢道荣说不出话。
“我给你补齐两千步兵,连你原有的两千,共四千兵马。”马波拍拍他肩膀,“回零陵去。若有机会,就狠狠咬随和一口。若没有……那就好好活着,等我他日南归。”
邢道荣跪地,重重叩首:“末将……遵命!”
他抬起头时,虎目含泪:“主公,邢道荣此生,绝不降随和。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马波点头,转身望向堂外渐亮的天色。
秋晨的风吹入,带着凉意。他想起少年时在凉州纵马,想起平山郡初识秦天,想起接任荆州牧时的雄心……
“平庸便是罪过啊。”他轻声自语。
也许他真是个不错的将军,冲锋陷阵,身先士卒。
但作为一方诸侯,他太稚嫩,太理想,太不懂乱世的残酷。
随和教会了他这一课——用四万大军,用万余铁甲,用半个荆州的鲜血。
“传令全军,”马波声音转冷,“即刻整备,明日北上。”
“州牧,江夏那边……”
“留信告诉守将,”马波顿了顿,“就说……我对不起他们。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走下去。”
朝阳升起,照亮南郡城墙上的“马”字大旗。
但那面旗,很快就要降下了。
而千里之外,刚刚平定豫州的秦天,终于收到了南方的战报。
他站在谯郡城头,看着手中帛书,久久沉默。
“主公,”何恩明低声问,“可要插手?”
秦天摇了摇头,“我已得豫州七郡之地,然而还未上下一心,陈郡之地,以被随和兵马驻守要道,汝南之郡以西,刘闯与青州营仍在对峙,西边的徐州王室还不知会有何反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