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恩明等三叔说完，才缓缓开口：
“三叔所言极是。兵马钱粮，确是根本。”他顿了顿。
“但三叔可知，颍川一郡秋收七十二万石，是因为税收十纳二。而秦将军治下两州，税赋仅收百分之八，却可得三十万石军粮。”
他抬眼，目光清亮：“税收之低，却有余粮可募兵 此治理之法可不比我们银川差！”
何文云一愣。
“这还不算。”何恩明继续道。
“秦将军治军，战损五成而不溃，士卒上下一心，宁死不退。战死抚恤，立功封赏，皆有制度。文官升迁，武将拔擢，不问出身，只看功绩——世家之子、寒门子弟，乃至平民百姓，只要有功，皆可擢升。”
他看向父亲：“叔父为颍川太守多年，当知‘人和’二字，有时比‘地利’更重。秦将军治下，百姓安定，官吏勤勉，军中效死——此非雄主，何为雄主？”
何文种陷入沉思。
但何文云不服：“空口白话，谁不会说？你怎知他不是故作姿态，收买人心？”
“那三叔想投谁？”何恩明反问，语气依旧平和。
“投曹猛？如今豫州疫病横行，曹军所过之处，十室九空。就连我颍川也受波及，三叔想与这种人为伍？”
何文云语塞。
“投汝阴郡寻太守？”何恩明继续，“此人虽称雄一方，实则内部四分五裂。听闻他乃徐州王氏暗中扶持——三叔觉得，我何氏到了王氏面前，算得了什么？”
“还是说——”何恩明声音微沉，“三叔觉得，我何氏可起刀兵，自为诸侯，以争天下？”
一连三问，句句诛心。
何文云脸色涨红，想反驳，却一时语塞。天下大势，他并非不懂，但看得多清楚？
他只知道要投靠强者，却不知何为真正的强——是地盘大？是兵马多？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厅内再次沉默。
何文种看向何恩明，眼神复杂。
他知道这个庶脉之子才华远超嫡子，去年二皇子与四皇子夺嫡大战，若不是何恩明运筹帷幄，联合颍川四大家族——荀、何、郭、钟——让各家子弟分投不同诸侯，互通有无，颍川郡早被战火波及。
这份眼光和手腕，他自愧不如。
但投靠秦天……终究是赌得太大。
“启明，”何文种终于开口，“你所言有理。但举族投靠，非同小可。叔父……需要更多理由。”
何恩明看着父亲，又看了看一脸不服的三叔，忽然笑了。
“既如此，请容孩儿请一人出来。”他起身，走向侧厅。
何文云皱眉：“你要请谁？家族会议，岂容外人——”
话音未落，何恩明推着一辆轮椅从侧厅出来。
轮椅上坐着一位白发老者，面容枯瘦，但一双眼睛却精光内蕴，此刻正冷冷扫视堂内。
何文种霍然起身：“传爷爷？！”
何文云更是吓得直接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倒在地：“传爷爷……您、您怎么……”
何庭传，何氏现存辈分最高的老祖，今年九十有五。
他年轻时亲历过前朝末年的战乱，亲眼见过何氏如何在乱世中挣扎求生。
这些年他深居简出，几乎不见外人，族中后辈只知有这么一位老祖宗，但见过的没几个。
最让人震惊的是——半个月前，何庭传还卧床不起，族中已经开始悄悄准备后事。怎么如今……
“小云子，”何庭传开口，声音沙哑却中气十足，“你好大的胆子，是要我何氏灭族否？”
这话太重。何文云伏地不敢抬头：“孙儿不敢！万万不敢！”
“不敢？”何庭传冷哼。
“启明这孩子，是我何氏百年不出的麒麟子。去年若非他运筹帷幄，颍川早已化为焦土——这功劳，你可有？”
“孙儿……没有。”
“那你凭什么质疑他的决断？”何庭传一字一句，“就凭你多活了几十年？多吃了几年干饭？”
何文云浑身发抖，不敢答话。
何庭传看向何文种：“文种。”
“孙儿在。”何文种躬身。
“从今日起，何氏上下，听启明调遣。”老人说得斩钉截铁，“他要投秦天，那就投。他要举族北迁，那就迁。若有不从者——”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斩之。”
满堂寂静。
儒家重孝道，在这个时代，父母之命尚且不可违，何况是高了整整三辈的老祖？
何庭传这话一出，等于为何恩明铺平了所有道路。
何文云跪在地上，牙关紧咬，却不敢再发一言。
何恩明推着轮椅，将老祖送到上首主位旁。何庭传摆摆手，示意他回去坐下，然后缓缓道：
“我知道你们不服。觉得我老糊涂了，被启明哄骗。”
他看向堂外，目光悠远：“九十年前，我五岁。那年大旱，颍川饿殍遍野。我何氏那时算什么？不过是个小地主，族中读书人没几个，全靠着几亩薄田过活。我父亲，也就是你们的高祖，为了省一口粮给我，自己活活饿死。”
堂内无人说话。
“后来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我何氏夹缝求生，今日投这个，明日附那个，如履薄冰。”
何庭传收回目光，“直到我这一代，出了几个读书种子，才渐渐站稳脚跟。你们现在看到的何氏大宅、千顷良田、颍川太守的官位——那是三代人用命换来的。”
他看向何文云：“小云子，你觉得何氏现在够大了，够强了，可以自己拿主意了？”
何文云低头：“孙儿不敢。”
“你不敢，但你是这么想的。”何庭传一针见血。
“你觉得启明年轻，又是庶出，不配决定家族命运。但你想过没有——聪明人或许不能保证家族腾飞，但蠢人，绝对能让家族万劫不复。”
他指了指自己：“我活了九十五年，见过太多世家崛起，也见过更多世家覆灭。远的且不说，就说二十年前，陈留卫氏何等风光？如今何在？”
卫氏，曾是豫州第一世家，因在夺嫡中站错队，被新帝清算，举族流放，如今早已烟消云散。
“我何氏能有今日，不是因为我们多聪明，而是因为我们够谨慎——知道什么时候该低头，什么时候该依附。”何庭传缓缓道。
“如今这天下，我看不懂了。但启明看得懂。”
他看向何恩明，眼神温和下来：“这孩子五岁能诵诗，十岁通经义，十五岁便能为家族出谋划策。去年那场大乱，若非他提前布局，我何氏早已卷入战火——这份眼光，你们谁有？”
无人应答。
何庭传一锤定音，“今晚设宴，我亲自出席。荀、郭、钟三家，多少要给我这老骨头几分面子。”
何文云急道：“传爷爷！此事非同小可，万一……”
“万一什么？”何庭传打断他，“万一失败？万一四家分裂？小云子，你可知我为何会坐在这里，而不是躺在床上等死？”
堂内一静。
何庭传缓缓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七天前，他还奄奄一息，浑身剧痛，连翻身都要人帮忙。
那时他以为大限将至，连后事都已交代清楚。
然后何恩明带来一个人。
那个叫秦天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多岁，气质沉稳如山。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按在自己额头上。
一股温润柔和的白光从掌心传来，顺着经脉流淌全身。
短短半刻钟，折磨他多年的病痛如冰雪消融，枯竭的精力重新涌起。
他坐起来了。能自己吃饭了。
“此术可让您恢复精力两三年。”秦天当时说，“并非延寿，只是让您这两三年，不必受病痛折磨，能如常人般生活。”
何庭传当时老泪纵横。活了九十五年，他见过无数奇人异士，但从未见过这等手段。
这不是医术，这近乎神通。
事后他私下问过秦天，此术能否再用。秦天摇头，说需耗费本源之力，若非为了稳定何氏，他不会轻易动用。
这话真假参半，但何庭传不在乎。
他只知道——能掌握这种力量的人，绝非凡俗。
何氏若能攀附，或许真能在这乱世中，搏一个百年富贵，从龙之功。
何恩明起身，躬身道：“传爷爷放心，今晚之宴，孙儿已有安排。”他转向何文种。
“叔父，请您以太守之名，发帖邀请三家家主，就说有要事相商，关乎颍川存亡。”
何文种点头：“我这就去办。”
“景昭弟。”何恩明看向堂弟，“晚宴的酒席、礼乐，劳你费心。不需奢华，但需庄重。”
何恩志终于笑了——这是今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兄长有命，敢不从尔？”
何文云从地上爬起来，脸色阴晴不定，但终究没敢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