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蜀郡。
州牧府的夜宴正酣。丝绸帷幕低垂,烛火在铜鹤灯台上跳跃,将满堂华彩映得流光溢金。
丝竹声靡靡,舞姬广袖如云,雪白的腰肢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媚眼如丝,旋舞间香风阵阵。
高居上首主位的,正是益州牧随和。
他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宽榻上,一身锦紫长袍松松垮垮,襟口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
手中把玩着一只犀角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随着他手腕轻晃而荡漾。
那张俊美近妖的脸上始终噙着一丝慵懒笑意,眼尾微挑,眸光流转间,既有世家公子的风流倜傥,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狂放。
右侧尊位坐着别驾王芝,青衫纶巾,神色沉静,与满堂奢靡格格不入。
左侧则是舒家、云家等益州本地大族的代表,再往下便是随氏、王氏子弟及新擢拔的文武官员。
人人面前案几上珍馐罗列,酒香四溢,然而席间气氛,却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诸位——”随和忽然举杯,声音不高,却让丝竹声悄然低了下去。
他坐直身子,目光含笑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舞池中央那几名犹自旋转的舞姬身上,语气温和得像在闲话家常:
“秋收在即了。今年风调雨顺,田里的庄稼长得不错。本州牧希望,这段日子水利通渠、催收赋税、仓廪清点这些杂事,谁都不要出岔子。”
他顿了顿,抿了一口酒,继续道:“秋收之后,我要粮仓满溢,府库充盈。届时募兵练兵,冬训强军——明年开春,是要派大用场的。”
席间无人出声,只听得烛火哔剥。
随和脸上的笑意深了些,眼中却无半分温度:“谁若耽误了我的大事……”
他放下酒杯,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几边缘,声音依旧温和:“我不介意,刀兵加之,人头落地。”
轻描淡写一句话,满堂气温骤降。
舞姬们僵在原地,进退不得。乐师手指按在弦上,再不敢拨动。
席间众人纷纷垂首,不敢与那双含笑的眸子对视。
“都这么紧张做什么?”随和忽然笑出声,重新倚回榻上,挥了挥手,“接着奏乐,接着舞。今夜只谈风月,不论政事。”
丝竹声再起,却已失了之前的靡靡之意,显得有些仓惶。舞姬勉强舒展腰肢,笑容僵硬。
宴至深夜,随和似已微醺,面颊泛红,眼神迷离地摆手:“乏了,都散了吧。”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行礼告退。王芝正要起身,随和却抬了抬手指:“王芝兄留步,陪我再饮几杯。”
堂内很快只剩下两人。侍者悄然撤去残席,换上清茶,掩门退下。
随和脸上那层慵懒醉意瞬间褪去。他坐直身体,随手理了理微乱的衣襟,眼神清明锐利,哪里还有半分酒态。
“王芝兄,”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楼船——建得如何了?”
王芝心中微微一凛。
他这位好友,在人前是放荡不羁的狂生,独处时却永远是这副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模样。
这种反差,他至今仍未完全习惯。
“大型楼船两艘,已完工,正秘密停泊在嘉陵江上游水寨。船身包铁,设拍竿、弩窗,每艘可载甲士八百。”
王芝从袖中取出一卷简图,在案上摊开,“中型快舰三十二艘,船体狭长,吃水浅,速快,宜于江面突击。小型快船八十艘,用于哨探、袭扰、运输。总计……可载水军八千之数。”
他顿了顿,补充道:“建造至今,耗银约五万两。后续若水军全配铁甲,军械、粮饷、训练之费,恐再翻数倍。若以皮甲为主,铁甲精锐,则府库尚能支撑。”
随和盯着简图,手指在“嘉陵江”与“长江”交汇处轻轻一点。
“铁甲。”他斩钉截铁。
“这支水军,是我要藏在袖中的一把利刃,不出则已,出必见血。八千水军,我要他们人人披甲,弩手配劲弩,跳荡兵配钢刀。钱不够,就从张氏、赵氏的库房里拿——他们去年‘孝敬’得还是太客气了。”
王芝默然。
张、赵两家本是益州豪族,随和入主时,以“勾结外州、图谋不轨”的罪名屠了胡氏满门,张家家主当场吓晕,赵家连夜献上过半家产求饶。
如今这两家如同被抽了骨头的狗,随和要钱要粮,他们半分不敢违逆。
“州牧,”王芝换了正式称呼,“水军建成,意欲何为?”
随和抬眼看他,唇角勾起一丝狂气的笑:
“顺嘉陵江而下,入长江,兵分两路。一路东进,直取江夏郡——我已派人秘密联络扬州百越首领扶摇氏,约定共击江夏。江夏若下,赠予扬州,让他们与荆州马波在长江上撕咬。”
他手指向西移动:“另一路南下,袭取长沙郡。同时,我亲率步骑主力出益州,强攻武陵郡。武陵、长沙若下,两郡互为犄角,卡住荆州腰腹。届时,马波荆州南北被切断,零陵、桂阳二郡孤悬南境,粮道不通,援兵难至。”
王芝听得心头发寒。这一谋划,狠、准、绝。
若真能实现,荆州将一分为二,马波纵然有雄才,也难挽大局。
“零陵、桂阳……”随和眼中闪过冷光。
“届时我再联络交州刘氏,许以共分之利。刘氏独霸交州多年,早有北进之心。两家合力,取此二郡如探囊取物。如此一来,马波荆州六郡,失其四,仅余南郡、江陵等北部两三郡,江河日下,再无争雄之力。”
王芝深吸一口气:“州牧……此谋深远。只是,与扬州百越合作……”
“王芝兄,”随和打断他,笑容温和了些,“私下里,还是唤我随和吧。”
他执壶为两人斟茶,继续道:“至于百越——何谓异族?上古炎黄之战,九黎部败退南迁,是为南蛮;羌人北徙,化为胡人。夏商周时,天下诸部杂处,谁又比谁高贵?扬州百越之中,亦有中原士族南迁之裔,文明礼教,未必逊色。”
“扶摇氏此人,我仔细查过。”随和抿了口茶。
“他虽是百越山民首领,却自幼习读中原经典,仰慕汉家文化,野心不小。他倚长江天险,早想北窥中原,只是扬州贫瘠,缺铁少粮,器械粗陋,这才被马波死死按在江夏。我与他合作,各取所需——他得江夏,我得武陵、长沙。待他日我平定荆州,整合益、荆二州之力……”
他放下茶盏,眼中杀机一闪而逝:“再顺江东下,收扬州入囊中,不过反掌之事。”
王芝默然良久,终于道:“随和,此计虽妙,但风险极大。马波非庸主,江夏水军亦强悍。若事有不成……”
“若不成,也不过折了一支水军。”随和淡然道,“但若成——天下棋局,将为之大变。马波一蹶不振,曹猛困守豫州,秦天远在西北,你们徐州王氏坐观……届时,谁能与我争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格窗。夜风涌入,带着蜀郡特有的潮湿气息。
远处,嘉陵江的方向,隐约可见点点灯火——那是正在秘密训练的水寨。
“王芝兄,”随和背对着他,声音飘在风里。
“还记得我们年少时,在徐州郊外纵马论天下的日子么?那时我说,这天下将乱,正是英雄辈出之时。你笑我狂言。如今……”
他转过身,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那张俊美面容一半明亮,一半隐于黑暗。
“如今,天下已乱。而我要做的,不是当英雄。”他轻笑,“我要当的,是那个……收拾乱局的人。”
王芝望着好友,心中涌起复杂情绪。他敬佩随和的眼光与胆魄,却也畏惧那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冷酷。
但他知道,自己既已选择辅佐,便再无退路。
“水军训练,我会加紧。”王芝最终道,“秋收之后,粮草齐备,便可秘密移至下游。只是……八千水军动向,恐怕难以完全遮掩。”
“无妨。”随和走回案前,手指在简图上的“江夏”处重重一按。
“马波如今心思都在豫州和北境,江夏防务交由副将,主力调往南郡。这正是天赐良机。待他察觉时——”
他抬起眼,眸中似有寒星闪烁:“我的楼船,已到他的城下了。”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