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思索,出路(1 / 1)

“我不敢说不字。”寻文极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冷。

“我说了不,这颗脑袋明天就会挂在城门口。他们会换一个人来当这个汝阴太守,换一个人来‘领受’徐州的厚礼。乱世里,一条太守的命,没那么值钱。”

于是就有了联盟。先与阳安郡结盟,以他寻文极为“盟主”;再南下与曹猛争夺陈郡,试图以“抗曹”大义拉拢各方;最后,是白云郡。

“高欢那个蠢货。”寻文极提到这个名字时,脸上掠过一丝厌恶。

“去年秋,他敢派三千兵北上打巨鹿,结果被秦天打得全军覆没,还被扣了两千人,勒索一万石粮赎人。他个人哪里有一万石粮?四处求告,最后求到了徐州王氏支脉那里。王氏‘慷慨’解囊,帮他赎了人,条件就是——白云郡入盟。”

至此,四郡联盟成型。寻文极被推到了台前,成了明面上的“盟主”,坐拥四郡,兵马逾万,看起来俨然是与曹猛分庭抗礼的一方诸侯。

“可实际上呢?”寻文极看向郭达,眼神锐利。

“高欢是蠢,但不傻。他入盟是被逼的,心里憋着火,随时可能反咬一口。陈郡那个韩融,墙头草,风往哪吹往哪倒,如今虽然被……被随和的兵压着,勉强听话,但心根本不在我这里。阳安郡太守刘琨——”他冷笑一声。

“野心勃勃,背后也有徐州其他支脉的影子,早就想把我踢下去,自己当这个盟主。”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至于随和、马波,还有徐州王氏本家……他们真是好心扶植我?文远,你信吗?”

郭达摇头:

“天下无免费之膳。王氏要的,是一个混乱却可控的豫州,一个能牵制曹猛、消耗各方、又无法真正统一豫州的‘盟主’。太守您,正是最合适的人选——身居高位,却无根基;手握兵权,却受多方掣肘。您越是想坐稳这个位置,就越要依赖他们;越是依赖他们,就越脱不开身。”

“是啊。”寻文极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漆黑如铁的夜色。

“天下大势,如滔滔江水,奔流不息。我等身处其中,不过是一叶浮萍,随波逐流尚且艰难,谈何‘制止’?”

“去年冬我若不答应,早已身首异处;如今答应了,坐上这位置,却发现四面八方都是绳索——王氏的粮草甲胄是绳索,高欢的怨气是绳索,刘琨的野心是绳索,曹猛的兵锋是绳索,现在……连远在凉州的秦天,也甩过来一条带火的绳索。”

他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从前年开始,天下就有动荡之兆。去年,秦王败亡,益州易主,随和入主,短短一年便整合全州,已成西南霸主。北方,秦天一个村正之子,竟能席卷冀州、东取青州、西定凉州两郡,其势如燎原。”

“马波坐拥荆州,虽与扬州对峙,但根基已稳。徐州王氏四百年世家,稳坐钓鱼台。交州刘氏独霸南疆……天下群雄,各有其位。唯有豫州——”

他声音沉了下去:

“唯有豫州,数路诸侯纠缠,乱成一锅粥。随和、马波,还有那些藏在背后的手,谁不想让豫州更乱一点?自古得豫州者,得中原;得中原者,望天下。他们怎会容许豫州真出现一个能整合各郡、兵强马壮的雄主?”

郭达静静听着,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他来投寻文极,是看出此人虽处困境,却仍有清醒头脑,非高欢之流可比。

但时势如此,个人才智,终究难敌大势洪流。

“太守,”他斟酌着开口,“既知身陷棋局,为他人棋子,何不……择一良木而栖?”

寻文极抬眼看他。

“当今天下,能称雄主者,不过数人。”郭达缓缓道。

“随和狂悖,马波狭隘,曹猛酷烈,王氏世家之心不在天下。唯凉州秦天,起于微末,却能步步为营,拓土安民,其志其能,已有雄主之姿。太守若真无意逐鹿,不如……”

“不如献城而降,寻一明主投效,博个从龙之功?”寻文极接过话头,脸上神色莫测。

“正是。”郭达坦然道。

“进,可争功业,封侯拜相;退,亦可保家族平安,不染战火。此乃乱世中,智者择身之道。我颍川士族,为何能于诸侯混战中保持超然?无非便是此法——各家子弟分投诸雄,无论谁最终得势,颍川皆不失根基,反而能凭从龙之功,更上一层。”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太守,您如今看似风光,实如履薄冰。徐州王氏能扶您上来,也能随时换人。高欢、刘琨,皆虎视眈眈。曹猛一旦缓过气来,必先拿您这‘盟主’开刀。届时,您将何以自处?”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余烛火哔剥轻响。

良久,寻文极走回案前,重新坐下。他盯着那封秦天的信,手指在信纸上轻轻划过。

“文远,”他忽然开口,“你说,秦天能看出豫州这潭水有多深吗?”

郭达思索片刻:

“秦天能以村正之子走到今日,其眼界、心术必非常人。他此信看似斥责,实则留有余地,未将话说死。或许……他也在观察,也在权衡。”

“那就让他看清楚。”寻文极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帮我写封信——不,不是回他那封官样文章。写一封密信,以我寻文极个人之名,派绝对心腹,秘密送往凉州安定郡。”

郭达精神一振:“太守的意思是……”

“将豫州这盘烂棋,摊开了给他看。”寻文极声音冷静。

“徐州王氏如何幕后操纵,四郡联盟如何同床异梦,曹猛如何外强中干又野心勃勃,随和、马波如何各怀鬼胎……全都写进去。不必遮掩,不必美化,就写实情。”

他顿了顿,继续道:

“再告诉他,我寻文极,不愿再做他人傀儡。若他秦天真有南下中原之志,真有容人之量,我愿以汝阴一郡为礼,献城归附。但我有条件——我要他承诺,保全我寻氏全族,日后若得天下,予我一席安身立命之位,不必高官厚禄,但求不被鸟尽弓藏。”

郭达听得心潮澎湃,却仍谨慎道:“太守,此举风险极大。若密信泄露……”

“若不冒险,便是坐以待毙。”寻文极打断他,目光灼灼。

“与其受制于人,战战兢兢当这个有名无实的‘盟主’,不如赌一把,投一个我看得上的雄主。输了,不过一死,与日后被王氏抛弃、被高欢刘琨撕碎、被曹猛屠城,也没什么分别。可若赢了——”

他看向窗外,仿佛能透过重重黑夜,看到西北方向那片苍凉的疆土。

“若赢了,我便不再是棋子。”他轻声说,“我或许也成不了下棋的人,但至少……我能站在棋盘边,亲眼看着这天下,如何被真正该执棋的人,一子一子,重新摆正。”

郭达起身,长揖到地:“达,愿为太守执笔。”

寻文极将他扶起,两人对视,皆看到对方眼中那点破釜沉舟的光。

烛火摇曳,映亮案上摊开的豫州地图。

那上面,汝阴、阳安、白云、陈郡被朱砂圈连在一起,看似铁板一块,实则裂痕处处。

而地图边缘,凉州的方向,一个墨写的“秦”字,正如一把缓缓出鞘的刀。

信,当夜便写好了。

郭达文笔洗练,将豫州乱局层层剖开,如庖丁解牛,将各方势力、各自算计、明暗关系写得清晰透彻。

寻文极看罢,提笔在末尾添了一句:

“文极非英豪,无逐鹿之志,唯求乱世苟全。然目睹将军起于寒微而能安境拓土,知将军乃真能止乱安民之人。若将军有意南下,文极愿为前驱,开汝阴之门,引将军之师入豫州。但求将军他日功成,许文极一宅安老,半亩耕读,足矣。”

用印,封缄,火漆烙上寻氏私印。

一名跟随寻家二十年的老仆被唤入书房,接过密信,贴身藏好。没有多余交代,只一句:

“送去凉州安定郡,亲手交到秦将军手中。若路遇不测,信毁人亡,不可落于他人之手。”

老仆叩首,转身没入夜色。

寻文极站在窗前,直到那点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文远,”他忽然问,“你说,秦天会信我吗?”

郭达站在他身侧,望着同一片夜空:

“达不知秦天是否会信。但达知道,太守今日之举,已为自己、为寻氏,争得了一线生机。至于成与不成……且看天意,且看那位秦将军,究竟是何等胸襟、何等眼光了。”

夏夜的风穿过庭院,带着潮湿的热气,却也吹得烛火一阵猛晃。

棋局中的棋子,终于开始尝试,自己挪动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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