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华北平原,金黄的麦浪已然褪去,裸露的土地等待着冬日的休憩。
然而,在帝国辽阔的疆域内,另一场关乎国本的经济变革,正伴随着凛冽的秋风,悄然深入帝国的腹地。
吴宸轩的目光,已从波诡云谲的海疆,投向了广袤田野间蕴含的财富。
养心殿西暖阁内,户部尚书正躬身呈上一份详尽的《直豫鲁棉桑推广及赋税调整疏》。
吴宸轩仔细翻阅着,目光在关键的条目上停留:
“奉大元帅‘广植棉桑,以裕民富国’之钧令,户部会同工部、吏部,拟于直隶、河南、山东三省,推行‘棉桑新政’。要点如下!”
“一、凡新垦荒地或低产田种植棉花、桑树者,前五年免征田赋!官府贷予优质棉种桑苗,并派遣‘劝农使’下乡指导栽种、防虫、采摘技术。”
“二、于棉桑集中产区(如山东东昌府、河南彰德府、直隶河间府),设立官营‘织造分局’。分局向棉农桑户签订‘包购契约’,按市价九成五统一收购棉花、生丝,确保农户销路无忧!”
“三、鼓励民间商户设立棉纺、丝织作坊。凡投资超过白银五百两者,由官府担保,可从‘大明通商银行’(新设立的官方金融机构)获得年息五厘的低息‘工坊贷’!作坊所产棉布丝绸,由市舶司优先安排销往南洋、西域!”
吴宸轩看到这里,微微颔首。
这正是他想要的——官府引导,资本撬动,市场驱动。
“四、织造分局及大型民营作坊,需优先采用格物院改良之新式织机,如‘联动式多锭纺纱车’、‘提花织机’等,以提升效率与品质。工部格物院将派专人指导安装调试。”
“五、赋税调整:取消原有田赋中针对棉桑的‘加征’。改按棉布、丝绸成品交易额征收‘厘金’(交易税),税率定为‘值百抽三’(3),由市舶司或地方税吏在交易时征收。此举既减轻农户负担,又确保国帑增收,更鼓励深加工!”
“善。”吴宸轩放下奏疏,对方光琛道,“此策甚合朕意。即刻明发天下,着三省巡抚亲自督办,吏部考功司将其成效纳入官吏升迁考核!肃政廉访司严查地方阻挠、盘剥农户之吏胥豪强!”
他深知,再好的政策,若执行不力或沦为盘剥工具,便是祸国殃民。
新政如同强劲的秋风,迅速吹向三省大地。
帝国的官僚机器再次高效运转。
山东东昌府(今聊城),一处新设的官营织造分局内,机杼声不绝于耳。
数十台经过改良的“联动式多锭纺纱车”正在飞速运转,由水力驱动(引附近河水),只需少量女工照看,便可带动数十枚纱锭同时纺纱,效率远超传统手摇纺车。
洁白的棉絮被抽成均匀的纱线,卷绕在线轴上。
“大人请看,”分局管事指着纺车,对前来视察的知府介绍,“此乃按格物院图纸打造,一日纺纱量是旧式纺车的十五倍!耗工却只需三分之一!商贾们看了,没有不眼热的!”
知府满意地点头,又走向旁边的织布区。
提花织机在熟练织工的操作下,正织造着带有复杂花纹的棉布。
“这些花样,都是按南洋客商喜好设计的。织好的布匹,由市舶司统一装船,销往吕宋、爪哇,利润比卖棉花高出一倍不止!”管事兴奋地说。
而在河南彰德府的乡村,又是另一番景象。
曾经因旱灾荒芜的土地上,如今连片种植着长势喜人的棉花。
棉桃吐絮,如同点点白云落在褐色的田野里。
官府派来的劝农使陈弘绪(宋应星门生)正带着几名老农在田间巡视。
“老丈,你这块地的棉株间距还是密了些。通风不好,容易生虫害。”陈弘绪指着田垄说。
“是是是,陈大人说得对!去年按老法子种,吃了亏。今年一定按大人教的来!”老农连忙点头。
不远处,几辆官府的马车停在村口空地上。
户房小吏正大声吆喝:“领棉种的这边排队!签了‘包购契’的优先!一斤上好鲁棉种,换你们秋后二十斤籽棉!童叟无欺!”
棉农们喜笑颜开地排着队,手中攥着盖有官府红印的契约书,心中踏实无比。
在直隶河间府,变革更为深刻。
这里河网密布,土地相对肥沃。
官府不仅推广棉桑,更大力推行“桑基鱼塘”模式——在低洼易涝之地深挖为塘养鱼,塘泥肥桑,桑叶饲蚕,蚕沙喂鱼,形成良性循环。
同时,鼓励农户在房前屋后栽桑养蚕,作为副业。
一处典型的“桑基鱼塘”旁,塘中鱼儿翻腾,岸边桑树成行。
里正正组织村民捕捞成鱼,准备运往府城集市。
“以前这洼地,涝了淹庄稼,旱了裂口子,白瞎了好地!”里正感慨道,“如今按官府的法子,挖塘养鱼种桑树,鱼能卖钱,桑叶能养蚕,蚕茧卖给织造局,又是一笔收入!这日子,有奔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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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们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希望。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欣然接受变革。
在山东兖州府某县,乡绅周员外看着自家佃户将一大片原本种植小麦的良田改种了棉花,心中很不是滋味。
棉花虽然收益可能更高,但一旦推广开,他囤积粮食、操纵粮价的优势就没了。
“老爷,这样下去不行啊!”管家忧心忡忡,“佃户们都去种棉花了,粮田少了,咱们的粮仓……”
“哼!”周员外脸色阴沉,“棉花?那玩意儿能当饭吃?等明年粮价涨起来,有他们哭的时候!”
他盘算着暗中联络几个相熟的粮商,准备在来年青黄不接时哄抬粮价,给那些“不安分”的棉农一点教训。
与此同时,在远离中原的江南松江府(今上海),新政也带来了微妙的变化。
作为传统的棉纺中心,这里的大作坊主们对新政既欣喜又忧虑。
喜的是官府提供低息贷款,可以扩大规模;忧的是内地棉产区崛起,原料采购竞争加剧,成品布匹市场也可能被分割。
“张老板,你看这‘工坊贷’,咱们要不要贷一笔?引进几台新式提花机?”一个作坊主问。
“贷是要贷的。”张老板沉吟道,“不过,咱们得在花样和精细上下功夫!内地织造分局刚起步,织的都是大路货。咱们要织出更精巧、更稀罕的花色,卖到东洋、红毛夷那里去!价钱能翻几番!”
他眼中闪烁着商人的精明。
危机,往往也是机遇。
紫禁城西暖阁。
户部尚书汇报着新政初期的进展:“元帅,三省新垦棉田已达七十万亩,桑园十五万亩。官营织造分局产出棉布、丝绸品质稳定,已通过市舶司签订南洋订单三笔,价值白银二十万两。民间商户申请‘工坊贷’者踊跃,已核准贷款总额超百万两……”
吴宸轩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窗外辽阔的天空。
棉花吐絮,桑叶泛青,织机飞转……这看似平静的田野工坊之下,潜流涌动。
旧的以粮为纲的农业格局正在被打破,新的、更追求经济效益的农商体系正在艰难萌芽。
土地里长出的不再是单一的谷物,而是更为多元的财富,以及随之而来的利益冲突与结构调整。
他知道,棉桑之利,仅仅是帝国经济转型的第一步。
让这财富真正滋养国家,而非成为新的动荡之源,还需要更为冷酷精准的驾驭。
帝国的根基,不仅需要刀剑的锋芒与海疆的铁壁,更需要这田间地头、织机梭飞之间,源源不断流淌的、能支撑起庞大野心的经济血脉。
而这血脉的每一次搏动,都将在未来掀起更深远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