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讨虏军犁庭扫穴、肃清四方，帝国境内的秩序日渐稳固，曾被战乱和封锁打断的南北商路，如同解冻的河流，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然而，在吴宸轩眼中，这看似繁荣的商贸景象，必须纳入一张无形而牢固的法网之中，方能真正服务于他那“重塑华夏秩序”的宏大目标。
清晨的北京崇文门外大街，已是人声鼎沸。
挂着各色幌子的商铺早早卸下了门板，伙计们高声吆喝着招揽生意。
满载货物的骡马大车、挑着担子的小贩、挎着篮子的妇人穿梭不息。
丝绸、瓷器、茶叶、粮食、药材……天南地北的货物在此汇集流通。
刚刚发行的“大明通宝”新币叮当作响，取代了成色不一的旧钱和碎银，交易便利了不少。
但这表面的繁华之下，暗流涌动。
市舶提举司总督耿精忠，此刻正带着一队精干的稽查吏员，出现在一家规模颇大的布店门前。
店主是个精明的徽商，姓胡，见官差上门，连忙堆笑相迎。
“耿大人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耿精忠面无表情，将一份盖有市舶司大印的公文拍在柜台上：“胡掌柜，上月你从苏州购进的‘苏锦’三千匹，按‘官引’登记应为两千匹，且产地为苏州织造局官坊。为何税册记载出货量却为两千五百匹？多出的五百匹，是哪来的？可有‘官引’？”
胡掌柜脸色微微一变，强笑道：“大人明鉴，这…这定是账房登错了，小人这就……”
“登错了？”耿精忠冷笑一声，打断他，“本官已查过苏州织造局的存档和你店里的进货单据！那五百匹，分明是湖州‘德昌号’的私坊货！无官府质检烙印，更无‘官引’！你这是隐匿走私，偷逃税款！”
“大人冤枉啊！”胡掌柜扑通跪下，“小人一时糊涂，贪图便宜……小人愿补税！双倍补税！”
“晚了！”耿精忠眼神锐利如刀，“按元帅上月新颁《商旅律》：凡擅易产地、隐匿货物、偷逃税款者，初犯罚没货值五倍，再犯则吊销营商‘官引’，主事者枷号示众！你这布店，停业整顿一月！罚银五千两！五日内缴清！逾期不缴，查封店铺，充公家产！”
“五千两？！”胡掌柜如遭雷击，瘫软在地。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看向耿精忠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这就是元帅的铁律！绝无通融！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江南重镇苏州。
新任苏州织造提督尚之信，正召集本地主要布商、丝商开会。
厅堂内气氛肃穆。
“诸位，”尚之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元帅有令：为规范市场，杜绝奸商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扰乱民生，即日起，丝绸、棉布、粮食、盐、铁、茶六大类关乎国计民生之货物，实行‘公行引商’制！”
他展开一份盖着大印的章程：
“一、凡经营此六大类货物之商户，必须联合成立‘公行’，推举总商。无‘公行’授权印鉴及官府批验‘官引’者，不得私自购销大宗货物！违者以走私论处！”
“二、各‘公行’内部，需订立统一货品等级、价格区间及交易规则，报官府备案核准。凡私自降价倾销或抬价牟取暴利者，严惩不贷！”
“三、官府将派驻‘协理官’入驻各‘公行’，监督交易合规性，并负责征收厘税（交易税）。”
“四、凡外埠客商欲大宗采购此六类物资，一律需经本地‘公行’中介担保，并向官府申请‘特别采购引’，违者所购货物一律没收！”
这份章程，如同一张精密的大网，瞬间将江南最核心的商业命脉牢牢锁定。
商人们面面相觑，有人面露忧色，有人暗自盘算。
这意味着暴利的自由时代结束了，他们必须抱团取暖，并在官府的严密监控下行事。
“尚大人，”一位丝绸巨贾小心翼翼地开口，“这‘公行’制…是否过于严苛？恐不利于货物周转流通……”
“严苛？”尚之信冷冷瞥了他一眼，“元帅之意，乃稳定物价，保障民生，杜绝奸商操纵市场！前番无锡华氏囤粮抗税、晋商通敌资寇，殷鉴不远！尔等若想效仿，大可试试肃政廉访司的铡刀是否锋利！”
他顿了一顿，语气稍缓，“当然，遵纪守法、诚信经营之商户，官府自当给予便利与保护。‘公行’若能有效约束成员，协调供需，稳定物价，元帅亦许诺酌情减免其部分厘税，以示嘉奖。”
胡萝卜加大棒的策略，让商人们暂时噤声，只能接受这新的游戏规则。
北方，张家口外的蒙汉大市，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巨大的市场内，蒙古各部的牧民赶着成群的牛羊马匹，带着皮毛、奶酪，与来自山西、直隶乃至更远南方的汉商交易着茶叶、布匹、铁器（仅限于农具）、盐巴、药材等物资。
人声鼎沸，充满了浓郁的商业气息和异域风情。
市场的入口处，新建了一座官衙，悬挂着“市易监管司”的牌匾。
几名身着讨虏军号衣的吏员正仔细检查着进出货物的“官引”凭证。
“停！这批黄茶，数量与‘官引’不符！”一个吏员拦住了一队试图进入市场的晋商车队。
“官爷，实在是路上损耗了些许……”
“少废话！《商旅律》有定：凡大宗货品出入市易，量差超一成者，视为隐匿走私！念你初犯，罚没超量货物！再有下次，吊销‘官引’！”吏员语气严厉，不容置疑。
身后几名持矛士兵立刻上前，不由分说搬走了几箱茶叶。
另一边，蒙古科尔沁部台吉乌恩其（巴图尔之子）正带着随从，将带来的上百匹良马交给官方的“马市评估官”进行估价、烙印。
评估官仔细查验马匹的牙口、骨架、膘情，然后在一个账册上记录，并递给乌恩其一张盖有官印的凭条。
“乌恩其台吉，”评估官语气还算客气，“按官定等价，甲等马一匹可换茶砖十五块，乙等十块，丙等五块。凭此条，可直接到官仓领取相应茶砖。”
乌恩其看着手中凭条，又看看远处自由交易区那些讨价还价甚至可能被汉商压价的族人，内心复杂。
这种“官方定价、凭条兑付”的制度，虽然减少了欺诈风险，但也彻底剥夺了他们直接议价获利的可能。
他想起父亲巴图尔台吉的叹息：“明人的规矩，是用笼头套住了我们的马。”
然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只能低头遵守。
京师户部衙门内，方光琛正与几位度支官核算着最新的税赋账册。
“方阁老，推行《商旅律》及‘公行制’首月，仅江南丝棉厘税一项，便增收白银十五万余两！”一名度支官难掩兴奋地汇报，“南北商路关卡税、张家口市易税亦稳步增长。另查获走私案件三十七起，罚没货物折银近十万两！军库充盈！”
方光琛放下账册，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有沉静。
“此乃元帅铁律之功。然商事如水，堵不如疏。”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传令各地：除六大类管控物资外，其余小宗杂货、地方特产，允准自由流通，官府只按值抽小额‘行商税’，以恤商情。另，责成市舶提举司耿精忠，即刻拟定《外商贸易章程》，凡红毛夷商，只准在广州指定‘商馆区’交易，货物种类、数量、价格需提前报备核准，由官府指定‘公行’代理接洽！违者，货物没收，驱逐出境！”
他深知元帅的心思：商业必须繁荣，但必须是在帝国的掌心之中，按照预设的轨道温和而有序地流动。
这繁荣的根基，是铁血的秩序和无情的法令织就的罗网。
任何试图挣脱或扭曲这张网的举动，都将迎来毁灭性的打击。
晋商殷红的血，便是这块冰冷基石上最刺目的警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