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吴江县，正值春耕时节。
金黄的油菜花铺满了田埂，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散发着湿润的气息。
然而，在毗邻太湖的一片略显板结的圩田里，气氛却有些凝重。
新任江苏提学使宋应星带着几名农桑吏和格物院的年轻学子，正与一群愁眉苦脸的老农对峙着。
“宋大人，不是小老儿们不识抬举…”为首的老农沈阿大，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搓着布满老茧的手，语气满是无奈和不解，“这…这好好的田，非要挖沟埋草，还要往田里撒那些个…污秽之物？这…这成何体统啊！祖宗传下来的法子，深耕细作，上点河泥，不也挺好？这新法子…闻所未闻，万一糟蹋了秧苗，误了农时，一家老小可怎么活？”
沈阿大身后，几十个农户纷纷点头附和，眼中充满了对新方法的疑虑甚至抵触。
他们世代耕种这片土地，经验丰富，却也因循守旧。
对他们而言，土地就是命根子，任何未经“老祖宗”验证的改变，都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宋应星并未动怒，他理解农民的顾虑。
他挽起官袍下摆，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手中捻了捻，又凑近闻了闻。
“沈老哥，诸位乡亲，”他声音平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请看这土。色暗而板结，捻之成块，闻之微酸。此乃地力耗竭之象！常年只种稻麦，一味施用河泥，河泥虽肥，却易板结土壤，且养分单一。长此以往，田越种越瘦，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是不是？”
沈阿大等人面面相觑，宋应星说的，正是他们近年来切身的苦恼。
田里的稻子，看着不如以前精神，谷粒也不那么饱满了。
“大元帅心系黎民，深知江南乃国之粮仓，农事兴则国本固。”宋应星站起身，指着旁边一块已经按新法整理过的试验田。
那块田里，开挖了纵横交错的排水沟（明沟），田垄间均匀地覆盖着一层沤制过的绿肥（紫云英和苕子），还撒上了由河泥、草木灰、人畜粪便混合堆沤发酵而成的黑褐色堆肥。
“此法，名曰‘绿肥轮作’与‘积肥养地’！”
他详细解释道。
绿肥轮作，即利用冬闲田种植紫云英、苕子等豆科作物，开春翻压入土。豆科根瘤可固氮，增加土壤肥力，其茎叶腐烂亦能疏松土壤。
积肥养地则是将河泥、塘泥、人畜粪便、草木灰、落叶杂草等，按比例混合堆沤，充分发酵腐熟，制成高效有机肥。
此法不仅肥效持久全面，更能改善土壤团粒结构，使其松软透气。
而明沟排水则是目前最适合江南的排水法。
江南多雨，圩田易涝。
开挖深沟，及时排走积水，避免沤根烂苗，利于根系深扎。
“诸位再看！”宋应星引着众人来到试验田边。
这块田的秧苗，明显比旁边按老法子耕种的田里更显青翠茁壮，根系也更发达。
“此乃格物院精心选育的‘苏松早熟一号’稻种，耐肥抗倒伏。配合新法，精心侍弄，亩产当可增两成有余！”
沈阿大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的绿肥，仔细查看秧苗的根须和土壤状况。
那土壤果然比他田里的松软湿润许多，捏在手里不板结，还带着一股腐殖质特有的、并不难闻的泥土芬芳。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仍有些犹豫：“这…这堆肥…撒在田里，不会烧苗？还有这绿肥，占了地，冬麦还种不种了？”
“问得好！”宋应星赞许道，“堆肥需充分腐熟，呈黑色无臭味方可施用，绝无烧苗之虞！至于绿肥，冬种春翻，并不耽误夏稻播种。且其肥田之效，远胜一季冬麦！况且，”他话锋一转，指向远处几架新式农具，“朝廷推广新式‘曲辕犁’、‘耧车’，深耕省力，播种均匀，亦可省下人力畜力，用于积肥、开沟等新法所需。”
这时，一个格物院的年轻学子，捧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走上前来。
书页上画着各种肥料沤制方法、沟渠开挖示意图、以及不同土壤的改良方案。
“沈老伯，诸位乡亲，”学子恭敬地说，“这是宋大人主持编撰的《江南农桑辑要》，里面图文并茂，详细记载了各种新法。宋大人已命我等在县衙、乡学设立‘农技讲习所’，由通晓农事的吏员和我等学子，免费教授讲解，包教包会！若按此法耕种，秋收时亩产不及往年，官府按市价补偿损失！”
此言一出，农户们顿时哗然！
官府不仅派人教，还包赔？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恩典！
沈阿大激动地嘴唇都有些哆嗦，他猛地一拍大腿：“有官府作保，还怕什么！宋大人，小老儿…小老儿愿意试试！就用我家那三亩下等圩田，按新法子种！”
有人带头，其他观望的农户也纷纷响应。
“好！”宋应星精神一振，“沈老哥深明大义！本府即刻命人将稻种、绿肥种子、农具图样分发到户！各乡‘农技讲习所’三日后开讲！另外，”他提高声音，“凡率先响应新法，且收成显着者，秋收后由官府评定为‘农技示范户’，减免当年部分赋税，以为嘉奖！”
实实在在的好处和保障，彻底打消了农户们的顾虑。
一场静悄悄的农业变革，开始在吴江的田间地头生根发芽。
宋应星看着沈阿大等人小心翼翼地将绿肥种子撒入预留的田块，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江南富庶，但土地承载已达极限，若不能科学地改良土壤、提高单产，一旦遭遇天灾或战事延长，粮仓便有倾覆之危。
吴宸轩的远见，正在于未雨绸缪，以格物之学注入古老的农耕文明，夯实这帝国最富庶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