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秦淮河畔。
虽已入夜,画舫如织,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一派繁华景象。
然而,在夫子庙旁着名的“文萃阁”内,一场看似风雅的诗文雅集,气氛却有些微妙。
阁中名流云集,江南文坛耆宿、新科举子、致仕官员、富商清客济济一堂。
谁也没有留意到,坐在偏席一位衣着朴素、气质沉静的中年人,正是奉旨南巡,代天巡狩的当朝阁老,方光琛。
他低调赴会,微服而至,只为亲闻江南文坛真实之声。
案上摆着精致的茶点,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墨香。
几位当红才子相继吟诵新作,无非是辞藻华丽、堆砌典故、吟风弄月之篇,引来四座啧啧称赞。
“好!‘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王兄此句,化用老杜,意境深远,妙不可言!”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李兄此句,空灵飘逸,真乃谪仙人也!”
“依我看,还是张探花那篇《秦淮夜月赋》,骈四俪六,字字珠玑,当为今夜魁首!”
一片喧哗附和声中,方光琛默然聆听,眉宇微蹙。
就在这时,一名曾在京师赴考时偶然远观过方阁老的年轻举子,忽然瞥见这张不怒自威的侧脸,顿时神色大变,慌忙离席趋前,躬身作揖,颤声道:“晚生不知阁老驾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举子一语既出,满堂皆惊。
众人纷纷侧目,认出方光琛身份者无不悚然起身,一时之间,满阁才俊官员尽皆俯首行礼,气氛由风雅闲适骤转为肃穆恭敬。
方光琛见行藏已露,也不掩饰,从容起身,环视一周,缓缓开口:
“今日老夫微服而来,本欲静听江南文华真音。适才诸君之作,文采斐然,自是盛世妆点。江南文风,素来冠绝天下,此乃国之瑰宝。”
他话锋一转,声调渐沉:
“然近日老夫巡阅江南呈送之邸报、文集,乃至市井传唱之词本,所见多为风花雪月、闺阁闲愁、宴饮酬唱。辞藻虽美,用典虽工,然于国计民生何益?于百姓疾苦何涉?”
满场寂然,落针可闻。
方光琛踱至厅中悬挂的几幅描绘农桑、水利、边关的工笔画前(这是吴宸轩特意命人带来展示的),慨然道:
“诸位请看,此乃格物院画师所绘《河工图》、《屯田图》、《边关烽燧图》。无绮语艳辞,却真切绘我朝将士戍边之艰、河工疏浚之劳、农人耕作之勤!这才是‘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
“大元帅常训:‘文以载道,非为炫技。’当今国家初定,百废待兴,外患未绝,黎民多艰。江南文坛既享天下膏腴,便应肩负教化之责,岂可一味沉溺雕章琢句、空谈性灵?朝廷所需,是能振聋发聩、针砭时弊、献策献力之文!是能记录这革故鼎新之大时代、反映民间疾苦、鼓舞军民士气之文!”
方光琛声调陡然一提:
“因此,朝廷将设‘经世文华奖’!由礼部、翰林院及各地学政共同主持评选!凡诗文章句,能切中时弊——如论吏治、水利、农桑、边备;能反映民生疾苦;能颂扬忠勇将士;能传播实用新知——如农技、格物,且文风朴实有见地者,不论作者出身,皆可参选!每年一评,最优者不仅获厚赏,更由朝廷刊印其文,颁行天下!作者可擢入翰林院或地方学政、劝农署等实务之司!”
此言如雷,震彻文萃阁。
刊行天下!
擢拔为官!
这无疑是给务实之文开辟了一条通天坦途!
席间许多出身寒微、关注时务却苦无晋身之途的年轻举子,眼中顿时光芒闪动。
“同时,”方光琛语气转厉,“朝廷也将严查文风导向!凡浮华空洞、无病呻吟,甚或暗讽朝政、动摇人心之作,一概不得刊印!作者亦不得参试科举及‘经世文华奖’!各地学政、书院山长,于引导文风负有重责。若辖内浮靡之风泛滥,定当问责主官!”
恩威并施,朝廷意图,昭然若揭。
末了,方光琛语气略缓,带着几分期许:
“非是说风花雪月不可咏,宴饮酬唱不可为。然,务以‘经世’为主流、‘载道’为根本。老夫期待,来日‘经世文华奖’之上,能见描绘新式水车泽被万民之《龙骨谣》,歌颂戍边将士浴血奋战之《定边行》,剖析漕运新制利弊之《漕渠策》,记载江南机户巧思之《天工赞》!”
雅集在一片复杂情绪中散去。
有人振奋,有人沉思,亦有人隐露悻色。
数日后,方光琛于金陵贡院亲自主持“务实策论会”,试题直指时政要务:《论河套屯田之利》、《商税新制与江南工商》、《火器营建设与国防》。
与会者除年轻举子外,更有几位以干练着称的地方官员与工坊主。
方光琛认真听取建言,对切中肯綮者当场记录,并允诺呈报大元帅。
此举再释强烈信号:
朝廷所要,乃真知灼见,乃破解实困之方!
消息如生双翼,顷刻传遍江南文坛。
刊印书坊争相搜罗时务策论。
敏锐的书院山长迅即调整课授,增讲农政、水利、律法实学。
原只吟风弄月的才子,也开始走向码头,观览新式漕船;深入织坊,探问“飞梭”玄妙。
江南文坛积习已久的绮靡之风,在朝廷强力引导之下,如池中投巨石,泛起层层求真务实之涟漪。
一场自上而下的文风变革,正悄然于这片千年文蕴之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