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上海似乎格外热闹,也格外动荡。
洋场十里,此刻却是烈火烹油。
英大马路上的股票行里,人头挤得象洋罐子里的咸鱼,个个眼珠子通红。平泉铜矿、开平煤矿的折子在手里挥舞,人们只关心今儿个又涨了几分银子,谁还有闲心去管安南那边的死活?
四月里,法国人攻破了河内的消息刚传过来,街头巷尾便炸了锅。
茶馆里的闲散人员唾沫横飞,有的说李鸿章李中堂那是“缩头乌龟养老虎”,有的则信誓旦旦:“法兰西人的军舰就在吴淞口,吞了安南,下一个就是咱们黄浦滩!”
更有些言之凿凿,说法国人无非是想要银子,安南边陲之地,跟黄埔滩有什么干系?
知识分子圈子激烈争论清廷应否出兵,在报纸上唇枪舌战,
一部分人主张速战,另一部分人则深知清军海军实力不足,感到深深的无力。
但这热闹是长衫客们的,跟码头上的苦力不搭界。
他们不识字,读不懂报纸,进不起茶馆和长三堂子,买不起轮船招商局的股票,只能一边扛大包,一边用最脏的土话骂娘,以此抵挡这乱世的慌张。
对于青帮大字辈顾三来说,这个明明开始渐热的季节,让他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寒意。
十六铺码头的南侧,原本是红帮各个分支混杂的地盘。
往年这时候,为了争抢给怡和洋行装卸生丝的份额,或者是为了抢几个刚进城的乡下雏儿,或是招揽那些着急偷渡去洋外的,红帮那几个堂口早就拎着斧头互砍了。
可这个月,对面的地盘安静得象个乱葬岗。
契约华工的风,还是吹到了由北向南吹到了上海。
那位刑堂大爷每日坐镇黄埔滩1号,一动不动,上海却有大量的发烂财的红帮送死。
“三爷,”
顾三的心腹大马皮推开茶馆雅间的门,收起湿漉漉的油纸伞,脸色有些发白,
“又捞上来两个。”
顾三手里捏着茶壶,眼皮都没抬:“哪边的?咱们的人?”
“不是。”
大马皮压低声音,凑到顾三耳边,“是红帮义胜堂的香主,还有他手底下的那个白纸扇。都在十六铺外面的回水湾里漂着呢。”
“怎么死的?”
“惨。”大马皮咽了口唾沫,“身上全是伤,喉咙上一道深口子。干脆利落,脖子只剩一层皮连着。而且……而且……”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象个娘们!”顾三骂道。
“咱们有一支去江北‘拍花’(拐卖妇女和儿童)的兄弟自己跑回来了。说是路上撞见了一队洪门的,人人手里拿着烧火棍一样的洋枪,没敢动,吓尿了裤子滚回来的。”
“妈的……那个独眼龙的手越来越长…”
顾三的手猛地一抖,
“这帮狗崽子…上海的红帮越来越来,光这个月就多了多少生面孔,还在往上海调人…”
一边是杀人,一边是调人。
这半个月来,尸体漂到他们这里的,这已经是第四波了。
死的全是红帮里那些名声最臭、手脚最不干净、靠拐卖妇女和设局坑人的角色。
“三爷,那边的生面孔越来越多了。”
大马皮声音哆嗦,“以前红帮那帮’党人’,穿得象叫花子,走路没个正形。可最近虹口那边过来的人,虽说也穿短打,但一个个腰杆笔直,眼神冷得象冰坨子。他们不咋呼,不惹事,但只要一动手……咱们在那边的眼线,连个响儿都没听见就没了。”
顾三站起身,推开半扇窗户,望着远处的黄埔滩1号。
那座象碉堡一样的建筑里,住着那个哑巴独眼龙。
“这是在清理门户啊……”
顾三喃喃自语,“这才是真正的狠角色。咱们杀人是为了抢地盘,人家杀人……是为了立规矩。刮骨疗毒。”
“帮里的大爷们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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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浦路1号,副楼,致公堂上海总舵。
正厅中央,关圣帝君的铜象前香烟缭绕。
陈安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衫,坐在主位上,看着堂中的几十号人。
这些人,都是上海滩红帮各大小堂口的话事人、红棍、草鞋。
这些上海滩底层苦力中呼风唤雨的大佬,平生第一次走入持枪白人护卫看守的大铁门,路过气派的通商银行,穿过仍在修葺的花园廊道,走入这座小楼,心头的傲气早就消失不见。
不想来,却又不得不来。
这个独眼龙带过来的黑衣杀手,下手极狠,身手也硬,年初刚到上海时,人数不过上百,如今,上海多了一堆南边来的生面孔,言必称致公堂,上海的红帮如今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不是没有人想过反抗,最后齐刷刷沉进黄浦江,有人掏空了堂口去贿赂道台衙门的官员,人家避而不见,最后使尽了力气,送出来一条消息,人家给钱给的更多,还挂了个美名,“绅商剿匪”!甚至还美滋滋地给这帮杀手发了些义勇、捕快的任命书,整顿治安、剿灭匪患!
天杀的,好不容易混成上海人,何时成了匪?
原本码头上的活计被人源头上掐断了根,怡和洋行、旗昌洋行的货竟是需要人家点头才肯安排,这样人怎么搞?
有人想递个请帖说和,那哑巴竟是连见也不见。
好几个堂口大佬心灰意冷,搬进租界当个闲散大爷了事。
今日客客气气地请,提心吊胆地来,心里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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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坐着,安安静静看一本洋文书。
站在他身侧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书生,手里拿着一本帐册。
此人叫苏文,原是旧金山总会的一名会计,读过洋书,做事极细,也极狠。
苏文拿出帐册,冷笑一声,详细开始盘点各个堂口的进项,
“第一大进项,卖猪仔,偷渡客。”
“这是你们手里最肥的肉了吧?这些年,你们往旧金山、古巴、秘鲁运人。我不说虚的,义兴堂的帐就在我这儿。 把一个乡下汉子骗进客栈,灌醉了,让他签那张连他自己都看不懂的赊单契约,再象塞牲口一样塞进底舱。”
苏文伸出五个手指头,语气轻篾: “一个人头,洋行至多给蛇头50块鹰洋的佣金。 可到了你们手里呢?
层层盘剥!堂口大爷抽走20块,疏通巡捕房和码头厘金局花掉15块,船老大拿走10块。 最后剩下这5块钱,还要分给负责去乡下骗人的、负责看押的、负责动刀子的四五个弟兄! 拼着掉脑袋的罪,一条人命,堂里兄弟最后到手每人分不到一块大洋!”
他眼神刮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而且现在,看看美国人那个该死的《排华法案》!在那边,华人不准登岸,抓住了直接遣返甚至坐牢!偷渡的生还率有几成?
以后你们连这一块大洋的剩饭都吃不上了!”
苏文翻过一页,声音更冷:
“第二大进项,拍花。”
“这生意更是断子绝孙。你们去苏北、去乡下,拐那些大姑娘小媳妇。 运到四马路的咸肉庄(低等妓院),一个上等货色能卖80到100块鹰洋,下等的野鸡也就20块。
听着是不少,可风险呢?
现在租界巡捕房抓这个抓得最紧,一旦被抓住,就是站笼示众,活活站死!
我算过你们上个月的帐,为了拐两个良家女,折进去四个弟兄,光是去衙门捞人的打点费就花了200两银子! 里外里一算,倒贴! 这就是你们的生意经?哪怕是去街上要饭,也比这划算!”
苏文啪的一声合上帐本,满脸的不屑:
“剩下的,无非就是拆梢(街头勒索)和仙人跳。”
“在码头上,欺负欺负那些卖梨膏糖的小贩,勒索几个刚下船的乡下人。 运气好,抢个百十来文制钱(铜板);运气不好,碰到硬茬子或者巡捕,被打得头破血流。 一个月累死累活,平均每个弟兄能分到手多少?”
苏文伸出三根手指,极其讽刺地晃了晃: “不到一千文制钱!换算成银洋,不到一块!”
“零零碎碎,全加在一起,运气好能赚到三块钱啊,三块钱啊!诸位大佬! 在这大上海,黄包车夫跑断了腿一个月还能挣四块!申新纱厂的女工一个月也能挣三块半! 你们的兄弟提着脑袋,当着被人戳脊梁骨的流氓,结果赚的钱连个娘们都不如!”
“各位大爷呢?多的一个几百块!你们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兄弟穷死?!”
人群中,一个红棍不服气地嚷嚷起来: “苏师爷,你这话太损了!拍花是不体面,可咱们也有正经买卖!福兴号的大烟馆是我们看的场子,还有华界老城厢那几条街的土行,我们也倒腾烟土!这总是大钱了吧?”
苏文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那个大汉。 “正经买卖?倒腾烟土?”
苏文冷笑着摇了摇头,比出夹烟枪的手势: “来,这位大佬,我问问你。你们手里流出来的烟土,是公班土(印度上等鸦片)吗?是川土吗?”
大汉涨红了脸,支吾道:“那是青帮把持的……咱们拿不到货。咱们卖的是……是……”
“是回笼土!是烟灰!”
苏文替他说了出来, “青帮靠着漕运的船,直接跟洋行拿货,做的是批发!人家开的是燕子巢那样的高级烟馆,接待的是绅商富贾,一口烟吞云吐雾,那是金山银海!
你们呢?你们只能去收人家抽剩下的烟渣子,掺上烂树皮、糖渣子熬一熬,卖给码头上那些只有几文钱的苦力!人家卖的是毒,你们卖的是垃圾!”
“至于看场子……”
“看看英法租界那边的长三堂子了吗?看到那边的跑马厅了吗? 那里的场子,一个月保护费是五百两起步! 谁在看?是青帮! 因为青帮的大爷们能跟巡捕房的探长喝咖啡,出了事儿一个帖子就能摆平!”
他又猛地指向脚下这片脏乱的十六铺: “你们看的场子是什么?是只有三张破桌子的赌摊!是只要两百文就能睡一宿的咸肉庄! 为了收那几个铜板的保护费,你们要跟烂赌鬼打架,要防着巡捕来抄摊子。 人家是坐地分赃,你们是野狗抢食!”
苏文猛地把帐本摔在大汉面前: “你自己会不会算帐!上个月,你那福兴号大烟馆,去掉了给巡捕房的黑钱,去掉了买烂烟灰的本钱,你这个堂主,最后分了多少?”
大汉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都打听清楚了,四十五块鹰洋。”
苏文报出了数字,语气充满怜悯: “你手下养着几十个弟兄,为了这四十五块钱,上个月还被人砍断了一只手。 这就叫你们的大钱?这就叫江湖?”
“要不是洪门还有大前辈撑着,还有给洋行当牛马的一点利用价值在,青帮早就把你们吃干抹净了!”
“现在,致公堂在虹口买了两条街。”
苏文环视众人,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那是致公堂自己的街。 我们要开正经的安保行,开正经的武馆,以后还要开短途船行! 不要你们去卖烟灰,不要你们去拉皮条。 只要你们把腰杆挺直了,穿上制服,替致公堂看好咱们自己的产业! 这才是看场子!听懂了吗?”
“不会赚钱,不会养兄弟,就老老实实地认,别丢了命,赚了一点可怜兮兮的脏钱,还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看清楚金门致公堂这块牌子,这里不是叫花子协会!我们在金山养的是几万的兄弟!”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三十年前,咸丰三年(1853年),咱们的前辈香山大哥刘丽川率领小刀会起义,占领上海县城十七个月!那是何等威风?可最后为什么败了?”
台下一片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法军舰队直接炮轰上海县城北门,配合清军进攻。清军入城后大举屠刀,上海老城厢被血洗,大量广东、福建籍老百姓被杀。除了这些呢?!
“还有乱!”
苏文厉声喝道,“后期军纪涣散,奸淫掳掠,绑架富商,强闯民宅,失了民心!洋人看不起咱们,百姓怕咱们!
你们都清楚,在上海本地老百姓眼里,一群操着听不懂的南方方言、头上包着红头巾的人,占领了他们的县城,住进他们的房子,吃他们的米。
到了围城后期,城内断粮。起义军为了生存,强制征收百姓的存粮,导致大量平民饿死。本地百姓从最初的观望、支持,变成了后来的恐惧和厌恶。
有人为了逃避小刀会的搜刮,偷偷把清军放进城,给清军通风报信。
你们难道都不清楚吗?!上海满目疮痍、尸横遍野,甚至洪门内部,广东帮和福建帮还在内斗!
小刀会败了,留下的弟兄们四散奔逃,最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靠拐卖女人和儿童,靠把同胞骗上猪仔船去美国修铁路,靠在码头敲诈苦力的血汗钱过日子!”
“这叫洪门吗?这叫义气吗?不,这叫下三滥!”
“咱们为什么叫洪门?为何是个‘洪’字?”
底下几个年轻的愣头青茫然摇头,只知道跟着喊,却不知道缘由。
苏文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虚画了一个繁体的汉字,又指了指脚下的地板:
“当年的老祖宗说,满清入关,窃据中华。这‘汉’字里的‘中土’(指‘汉’字右边的中和下部的土)被胡人夺去了,没了中土的汉人,就只剩下了三点水和那个共字,合起来,就是个洪!这是恨啊!是无家可归的恨!”
“因为无家可归,因为是亡国奴,所以咱们不象北边的青帮。”
苏文语带嘲讽,指向十六铺青帮的方向:
“人家青帮是以前运皇粮的漕运水手,吃的是皇粮,端的是铁饭碗。人家讲究清净道德,文成佛法,那是‘大、通、悟、学’二十四辈,辈分森严,师徒如父子,进退有规矩。
那是给人当狗,当家奴的规矩!所以现在他们能混得风生水起,控制了半个上海滩!”
“可咱们洪门呢?自从小刀会败了之后,咱们被杀得成了一群丧家之犬!
咱们没有辈分,不讲师徒,只讲兄弟!这本来是咱们的豪气,可到了这如今的上海滩,这豪气变成了什么?”
“变成了乱!变成了散沙!变成了被洋人和自家同胞看不起的烂仔!”
“上海人叫咱们什么?叫红帮!不管是这个洪,还是红头巾的红,在上海滩老百姓眼里,红帮就是没规矩,就是谁拳头大谁就是大哥!
分支多如牛毛,今天你立个山头,明天我开个堂口,互相残杀。老祖宗要是看见咱们现在这副德行,怕是气得要从红花亭里跳出来!”
“刑爷说了,以前洪门反清复明,那是大义。如今时局不同,咱们讲的是兄弟情义,是江湖道义。”
“从今天起,上海致公堂立新规十条。”
苏文展开一张红纸,朗声读道:
“一不准调戏妇女,拐卖良家;二不准欺压良善,勒索苦力;三不准私吞公款,中饱私囊;四不准勾结官府,出卖兄弟……”
每读一条,底下的江湖大佬们心就颤一下。
这哪里是混黑道?这简直比官府的衙门规矩还严!如果不让捞偏门,大家吃什么?
似乎看穿了众人的心思,苏文读完规矩,话锋一转:
“捞偏?捞偏能赚几个钱?!”
“当然,刑爷也知道,兄弟们提着脑袋混江湖,为的就是求财。”
他拍了拍手。
几名护卫抬着两个沉重的樟木箱子走了进来,咣当一声打开。
那是白花花的墨西哥鹰洋,还有一叠叠崭新的银行庄票。
“以前你们靠勒索、靠偷抢,那是乞丐要饭,丢洪门的脸!”
苏文的声音陡然拔高,“从今天起,凡是身家清白,登记入册的兄弟,每月发月例(工资)。普通四九仔,每月三块银元;红棍、草鞋,每月八块;香主,每月二十块!”
众人的眼睛瞬间直了。
三块银元?在纱厂累吐血的女工,一个月也才拿三四块。自己养的混混平日里饥一顿饱一顿,哪见过这种不需要玩命就能拿的铁饭碗?这帮混混平日里有一顿没一顿,哪见过这种固定工资?
“不仅如此。”
苏文继续说道,“凡是因公受伤的,医药费公中全包;不幸折了的,给安家费,送回原籍,父母妻儿公中安排兄弟照看!”
“但是!”
苏文眼神变得凌厉,“拿了这钱,就得听令。谁要是再敢背着刑爷去干那些偷鸡摸狗的脏事,坏了致公堂的名声……”
“这几个月,黄浦江的尸体就是下场。”
“现在,愿意守规矩的,上来按手印,配合堂里调查,合规矩的下月领钱。不愿意的,自请出门,日后真刀真枪相见。”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一个年长的香主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刑爷……东家给饭吃,自然要守东家的规矩,那是应当的。诸位我堂中还有四百个弟兄要养,我愿意配合。”
他走上前,在那张红纸上重重地按下了手印。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
看着一个个上来按手印的江湖汉子,陈安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他是早期就混迹上海的小刀会残部,隐姓埋名,如今是个没实权的圣贤(洪门闲职),颤巍巍地开了口:
“刑爷,苏师爷。给钱,兄弟们没话说。但这规矩……是不是改得太大了?咱们洪门,那是三百年前陈近南总舵主在红花亭结义传下来的,讲究的是反清复明,讲究的是也没个大小,四海之内皆兄弟。如今搞得象衙门一样,还要发饷银,还要听号令……这还是洪门吗?”
“往事已矣!”
“洪门恨青帮,因为青帮后来投靠了朝廷和洋人;洪门也恨洋人,因为是起义的时候,是法国人的炮火轰开了北门!但这不是意志消沉,一蹶不振的借口。”
“以前的洪,是汉无中土,是百次千次起义之后的穷途末路,是丧家之犬在抱团取暖。但今天,咱们致公堂在南洋有矿,在虹口有楼,在银行有金山!咱们脚下踩着的,就是咱们打重获新生的土!”
“青帮靠守规矩给朝廷当狗,咱们就要靠新规矩,站着把钱赚了!
谁能带兄弟们过上好日子,谁就是正统!这就是今日致公堂的新义气!”
“服,还是不服!想清爽!”
那名提问的老者闭目不言,半晌开口,
“你们在香港做的事,老夫也有耳闻,我不聋不瞎,却没一个哑巴看得清楚,是老头子我死守着老规矩无用。”
“有奶便是娘,有土……便不慌。这规矩,老头子我认。”
“洪门是多出烂仔,我不多解释,苦力苦力,命如浮萍,朝不保夕,如野狗一般与人争食,吃的是一碗叫花子饭,谁软弱就欺负谁。今日有大财东给我们做主发钱,我等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但有一句,洪门的洪,永远为汉家而红!
“洪门在上海,数千兄弟,真要再次举事,老头子我依然还可以摇旗呐喊,死不足惜!”
“只盼着,到死之前,看这黄龙旗也沉在江里,老头子我也有颜面下去见小刀会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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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租界,这里是各路商会、会馆云集之地。
一座西洋风格的小洋楼前,挂出了一块崭新的招牌——【中华精武国术会】。
这名字听着雅致,既不叫堂,也不叫帮,甚至还带着点洋务运动的新鲜感。
门口没有站着那些歪戴帽子、满脸横肉的看场打手,而是两名身着黑色对襟短打、绑着绑腿的年轻人。他们腰板挺直,双手负后,见人行注目礼,不卑不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新式学堂的门房。
二楼的会客室里,曾经致公堂第一打仔,梁宽和苏师爷坐在一侧。陈安自己坐在窗边。
坐在他们对面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律师,名叫托马斯,是陈阿福从公共租界工部局高薪挖来的法律顾问。
“梁先生,”
托马斯用一口流利的上海话说道,“手续已经全部办妥了。根据租界最新的《土地章程》和社团管理条例,这个国术研究会是合法的体育健身组织。
我们在工部局备了案,注册资金是一万两白银。
这意味着,只要在这个会馆里,你们拥有合法的集会权。只要不持有枪械,违禁的大规模杀伤武器,巡捕房无权随意搜查或抓人。”
苏文点了点头,“若有清廷衙门来要人?”
“这里是英租界。大清的律法在这里废纸一张。如果道台衙门想要引渡任何一名会员,必须通过领事裁判庭,必须提供确凿的犯罪证据。
而作为你们的法律顾问,我有信心把官司打到他们破产,或者拖到那个官员卸任。”
送走律师后,另一拨客人到了。
那是四明公所(宁波帮)的董事严信厚和广肇公所(广东帮)的副会长叶子衡。
这两位代表着上海滩最庞大的两个商帮势力。
“刑爷,苏师爷,”
叶子衡毕竟是广东老乡,说话客气些,拱手道,“早就听闻致公堂在整顿码头,创办精武会,今日一见,果然气象一新。只是不知今日请我们来,有何指教?”
陈安示意旁边的苏文递上两份装订精良的文书,封面上赫然写着中英文标题:《security & risk anagent ntract》(安保与风险管理协议)。
“两位老板,这是我们拟定的章程。”
苏文说道,“如今上海滩股票狂热,现银流转巨大。咱们都知道,青帮把持的那些镖局,那是吃完原告吃被告,甚至监守自盗。
我们致公堂,想跟两位做笔生意。”
严信厚翻开文书,眼神一凝。
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致公堂根据价目提供专业的武装押运队伍,配备洋枪,甚至可以使用蒸汽铁轮船护送。
最关键的一条——“若有遗失,全额赔付”。
“全额赔付?”
严信厚是个精明的宁波人,他合上文书,盯着苏文,“这口气可不小。前些日子,源丰润的一船银子在太湖被劫,那可是二十万两。你们舍得赔?”
苏文笑了笑,指了指窗外:“虞老板,我们中华通商银行就在黄浦路。
我们致公堂不仅有人,更有钱。我们在银行里压了保证金,专门用来做这个赔付金。旗昌洋行也可以做担保。”
“而且,”苏文压低声音,“我们的护卫,不是那些只会耍大刀的镖师。他们是从海外回来的,打过仗,见过血,听得懂洋文,守得住规矩。”
叶子衡和严信厚对视了一眼。
商人最怕什么?怕乱。
如今青帮虽然势大,但太贪,而且纪律涣散。
如果真有一支纪律严明、又有强大资本背书的安保力量,那绝对是商界的福音。
“费用几何?”叶子衡问。
“跟青帮一样。”
“但是,我们不要那些乱七八糟的茶水费、拜山费。一口价,帐目公开,绝无虚耗,出具正规洋行回单。干干净净。”
“好!”
严信厚一拍大腿,“宁波人做生意,讲究个实惠和信义。只要你们真能做到全额赔付,以后我们四明公所的银路,分一半给你们走!”
“广肇公所也没问题。”叶子衡也表态,“大家都是乡党,肥水不流外人田。”
陈安此时站起身,端起茶杯,对着两人无声地敬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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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铺码头,太古南栈码头。
这里是致公堂新抢下来的地盘。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
数百名苦力赤着上身,肩膀上垫着油黑的破布,背脊被沉重的洋货箱压得弯如满弓。
汗水冲刷着背上的陈年污垢,汇成黑泥顺着脊沟往下淌。
与往日那乱哄哄、只有喝骂声的码头不同,
码头空地上,用几根粗毛竹撑起了一座巨大的芦席凉棚,死死挡住了毒辣的日头。
棚子里,一字排开六口大缸。
缸里盛满了红褐色的凉茶,飘着甘草和薄荷的清香。
更要命的是旁边那几个箍着铁圈的大木桶,盖子一揭,白茫茫的热气混着肉香,像钩子一样勾住了所有人的魂。
“吃饭了!吃饭了!”
随着一声铜锣响,工头老张大声喊道。
若是往常,这一声锣响意味着把头要来“抽水”了——甚至连馊掉的杂粮饼子都要扣掉两成工钱。
苦力们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但那股肉香实在太霸道,他们面面相觑,慢慢围拢过来。
苦力们看着桶里的杂菜饭竟然有肉丝,一个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头,这……这多少钱一份啊?”一个年轻苦力吞着口水问,“要是太贵,俺们可吃不起,还是啃干粮吧。”
“不要钱!”
他在裤腰带上摸了摸,那块发硬的杂面窝头是他这一天的口粮。
“扣个屁!”
老张头把旱烟袋往鞋底上一磕,指着凉棚顶上那面在江风中猎猎作响的“义兴劳工社”幌子旗,
瞪眼道, “都把招子放亮点!刑爷发话了!往后凡是在堂里登记造册的扛活兄弟,中午这一顿,不收一文钱!管饱!有油水!”
“啊?不要钱?”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比刚才汽笛响时还要喧闹。
这世道,洋人拿人当畜生,官府拿人当草芥,哪有白给饭吃的道理?
“不仅不要钱,”
老张头从怀里掏出一本蓝皮线装册子,煞有介事地拍了拍,“刑爷还说了,已经在南市那边盘下了大院子,正找木匠搭通铺。 以后咱们不用像野狗一样睡在窝棚里了,也不用谁在十六铺的桥洞下了!每人一张床,有草席有被褥,租子只要外面的一半!
还有,谁要是发痧、打摆子,咱们社里请了坐堂郎中,汤药费全免!”
“这……这是真的?”
一个脊背早已压变形的老苦力,颤巍巍地伸出满是老茧的手,“张头,该不会是想要咱们这条烂命吧?”
“要你的命有个卵用?能顶几箱洋纱?”
老张头啐了一口,神色突然变得庄重, “刑爷说了,咱们出卖力气,是靠本事吃饭,不丢先人! 只要大家往后听号令,守规矩——一不许赌,二不许沾那福寿膏,三不许欺凌弱小。 把力气攒起来干活,咱们这日子就有奔头!”
“话也说在前面,谁要是沾了这些,那今天吃的这,可都是要连本带利吐出来的!”
说到这,老张头挺起腰杆,扫视全场:“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以后要是遇到红毛鬼子或者别的帮口欺负咱们,别自己硬扛,也不许直接上去就动刀子。
回来报信!刑爷给咱们撑腰!咱们现在是有字号的人,叫义兴劳工社!听懂了吗?”
“懂!懂了!!”
几百条汉子齐声嘶吼,声浪盖过了江涛。
他们疯了一样涌向木桶,端起粗瓷大碗狼吞虎咽,滚烫的肉汤顺着嘴角流下,混着眼泪一起吞进肚里。
在光绪八年的上海滩,谁给一口饱饭,谁就是再生父母;谁把他们当人看,这条命就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