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将近,姑苏城进入了最冷的时节。
平江路两侧的店铺早早挂起了红灯笼,在灰蒙蒙的冬日里显得格外温暖。阿福点心店的玻璃窗上蒙着一层水汽,透过水汽能隐约看见里面忙碌的身影。
“阿福,十盒桂花糕,五盒鲜肉月饼,再来三盒芝麻酥!”快递小哥站在柜台前,一边搓手一边报单,“都是寄到北方的,要加冰袋。”
“好嘞,稍等!”阿福在柜台后应着,手底下麻利地打包。
自从“阿尔卑斯之恋”系列点心在网上走红后,阿福点心店的订单量翻了一番。他不得不请了两个帮手,一个是在顾绣庄学过刺绣的外卖小哥小陈,另一个是刚毕业的职校学生小林。
小陈一边给糕点装盒一边说:“阿福哥,昨天那个北京的客人又下单了,说咱们的瑞士巧克力梅花糕是他吃过最特别的点心,要订二十盒送客户。”
阿福擦擦额头的汗:“瑞士巧克力快用完了,得让汉斯再寄点过来。小林,库存单拿给我看看。”
小林是个腼腆的姑娘,做事细心,管理账目和库存一把好手。她递过平板电脑:“巧克力库存还有三公斤,杏仁粉不多了,桂花蜜也快见底了。”
正忙着,店门被推开,老张裹着一身寒气进来:“哟,生意兴隆啊!”
“张先生!”阿福抬头笑道,“您怎么来了?快坐,我给您泡杯热茶。”
老张摆摆手:“不忙,我路过,顺便告诉你个消息。市里要办‘非遗美食节’,邀请传统点心师傅参加。我推荐了你,主办方很感兴趣。”
阿福手上的动作停了:“非遗美食节?我我能行吗?”
“怎么不行?”老张坐下,接过小陈递来的热茶,“你的苏式点心是跟你爷爷学的,你爷爷是跟观前街‘黄天源’的老师傅学的,这算不算传承?”
阿福想了想:“可我现在做的很多是创新点心,像瑞士巧克力梅花糕、抹茶绿豆糕这些,不算传统吧?”
“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老张啜了口茶,“你爷爷那会儿,用的原料和现在一样吗?工具一样吗?时代在变,手艺也要发展。关键是守住‘魂’——苏式点心精细、时令、讲究原料本味的魂。”
小陈插话:“阿福哥,我觉得你可以做两套展示。一套完全传统的,一套创新融合的。让大家看看,传统手艺怎么活在今天。”
小林也点头:“对,就像顾绣庄的展览,传统和创新并存。”
阿福被说动了:“那我试试?”
“就这么定了,”老张拍板,“美食节在元宵节前后,还有一个多月准备。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送走老张,阿福看着店里忙碌的景象,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三年前,他还是个在酒店后厨打杂的小工,因为想念爷爷做的点心味道,辞职开了这家小店。从门可罗雀到现在的红火,中间多少辛苦只有自己知道。
“阿福哥,有客人找。”小林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柜台前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穿着深灰色中山装,手里拄着拐杖,正仔细看着玻璃柜里的点心样品。
“老先生,您想要点什么?”阿福上前问。
老先生抬头,露出一张清瘦但精神矍铄的脸。他的眼睛很亮,目光在阿福脸上停留片刻:“你是阿福?福满楼的孙子?”
阿福一愣:“您认识我爷爷?”
老先生笑了:“何止认识。三十年前,我在观前街的福满楼吃了你爷爷做的梅花糕,至今难忘。”他指了指柜台,“你这里,还有那个味道吗?”
福满楼是阿福爷爷当年经营的点心铺,在观前街小有名气,但在阿福十岁那年就关门了。爷爷三年前去世,把手艺和一本破旧的配方笔记留给了阿福。
“老先生贵姓?”阿福恭敬地问。
“姓周,周守拙。”老先生说,“守拙斋的老板,做文房四宝的。”
阿福想起来了,守拙斋是平江路上一家老字号的笔墨店,他路过几次,但没进去过。
“周爷爷,您坐。小陈,泡茶。”阿福招呼着,“您说的梅花糕我爷爷的配方是传下来了,但我做的可能不如他。”
周老先生坐下,打量着店铺:“环境不一样了,客人不一样了,味道要完全一样,难。但我想尝尝。”
阿福亲自去后厨,按爷爷笔记上的配方做了一盘梅花糕。不同于现在流行的样式,这种老式梅花糕更小巧,花纹更简洁,用的是传统猪油和本地糯米粉,馅料是自制的豆沙,甜度适中。
端出来时,周老先生眼睛一亮:“样子对了。”
他拿起一块,没有急着吃,先闻了闻:“香。猪油香、糯米香、豆沙香,层次分明。”然后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
阿福紧张地看着。小陈和小林也停下手中的活,屏息等待。
半晌,周老先生睁开眼,长舒一口气:“七分像。豆沙的细腻度差一点,猪油的比例可以再调整,但那股子‘暖’劲儿,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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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劲儿?”阿福不解。
“你爷爷做的点心,吃起来心里暖。”周老先生放下半块糕点,“不是因为热乎,是因为用心。现在的点心,精细是精细,但少了那种人情味。”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时代变了,能守住七分,就是传承。”
阿福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高兴得到了认可,另一方面又遗憾那丢失的三分。
“周爷爷,您能教我,那三分差在哪儿吗?”
周老先生看着阿福诚恳的眼神,点点头:“明天早上五点,你到守拙斋来。带上你爷爷的笔记。”
第二天凌晨四点半,阿福就起床了。冬日的天还没亮,街上空荡荡的,只有环卫工人在扫落叶。他提着准备好的食材,来到守拙斋。
店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灯光。阿福推门进去,见周老先生已经在等他了。店里不是想象中的文房四宝店,更像一个工作室——长桌上摆着砚台、毛笔、宣纸,空气中有墨香和檀香味。
“来了?”周老先生在里间招手,“厨房在这儿。”
穿过店铺,后面竟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三间平房围成。厨房是独立的,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最特别的是灶台——不是现代的燃气灶,而是老式的柴火灶。
“您还用柴火灶?”阿福惊讶。
“有些味道,只有柴火能烧出来。”周老先生点燃灶火,“就像有些字,只有毛笔能写出来。”
准备工作开始。周老先生让阿福按笔记上的步骤操作,他在一旁看着,不时指点。
“豆沙要用铁锅炒,不能用不粘锅。铁锅传热均匀,炒出来的豆沙才有‘锅气’。”
“糯米粉要过筛三次,不是两次。多一次,细腻度完全不同。”
“猪油要用板油自己熬,买现成的少了那种醇厚。”
阿福一一照做。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光映着两人的脸。时间仿佛慢了下来,每一道工序都不紧不慢,像是某种仪式。
“你爷爷常说,做点心如做人,急不得。”周老先生坐在小板凳上,往灶里添柴,“火候不到,味道不来。火候过了,味道就老了。”
阿福想起小时候,爷爷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眼眶有些发热。
第一笼梅花糕出锅时,天刚蒙蒙亮。周老先生尝了一块,点点头:“这次有八分像了。”
阿福自己也尝了一块。确实,和昨天做的不同——更软糯,更香醇,豆沙在口中化开时,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那两分差在哪儿?”阿福问。
周老先生笑了:“差在时间。你爷爷做了一辈子,你才做几年?有些东西,只能靠时间积累。”他顿了顿,“还有,差在‘境’。你爷爷那会儿,点心是过日子的一部分。现在,点心是商品,是网红打卡物。心境不同,味道自然不同。”
阿福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几天,阿福每天凌晨都来守拙斋。不仅学做梅花糕,还学了其他几种即将失传的老式点心:蟹壳黄、眉毛酥、枣泥麻饼。周老先生教得仔细,从选材到火候,知无不言。
第五天,两人坐在院子里休息。周老先生泡了一壶陈年普洱,茶香袅袅。
“知道我为什么愿意教你吗?”他突然问。
阿福摇头。
“因为你爷爷教过我。”周老先生看着茶杯里升腾的热气,“四十年前,我刚开店,生意不好,常常一天只卖出一支笔。心情郁闷时,就去福满楼吃点心。你爷爷看出我的窘迫,从不催账,有时还多送我一两块。”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说:‘周先生,你的笔是给读书人用的,我的点心是给普通人吃的。都是让人心里舒坦的东西,咱们是一路人。’”
阿福从没听爷爷说过这些。
“后来我生意好了,想去还钱,你爷爷不收。他说:‘钱债好还,人情债难还。你要真想还,就把手艺传下去,别让好东西断了根。’”周老先生看着阿福,“我现在教你,是在还你爷爷的人情债。”
阿福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所以你得好好学,”周老先生正色道,“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不让这条根断了。传统点心现在不赚钱,费工费时,年轻人不爱学。但没了这些,苏州还是苏州吗?”
冬至那天,阿福请周老先生来店里吃饭。细妹、小风、老张都来了,还有顾绣庄的顾阿婆和云锦,凑了一大桌。
阿福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点心是这几天学到的老式点心。大家围坐在一起,热气腾腾。
顾阿婆尝了一块眉毛酥,赞不绝口:“这个味道,我小时候吃过!后来就很少见了。阿福,你从哪儿学的?”
阿福指指周老先生:“周爷爷教的。”
周老先生摆摆手:“我只是个传话的,手艺是他爷爷的。”
老张举起茶杯:“今天冬至,咱们以茶代酒,敬传统,敬传承,敬还在坚守的手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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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碰杯。窗外飘起了小雪,店里温暖如春。
饭后,大家聊起了即将到来的非遗美食节。阿福说了自己的计划:准备两个展台,一个展示传统点心制作过程,一个展示创新点心。还要做一个“时光味道”专区,复原几种几乎失传的老式点心。
“我可以帮忙做展台设计,”细妹说,“主题就叫‘时间的味道’。”
小风提议:“要不要做个互动体验区?让参观者亲手包一块点心,哪怕是最简单的。”
“这个主意好,”顾阿婆点头,“就像我们绣庄的体验活动,亲手做过的,印象才深。”
周老先生一直没说话,这时突然开口:“我那里有些老物件,可以借给你们展览。我爷爷那辈用的点心模子、老秤、还有民国时期的点心包装纸。”
阿福惊喜道:“那太好了!”
云锦小声说:“我有个想法能不能把点心和刺绣结合?比如用刺绣表现点心制作的过程,或者把点心图案绣成装饰画?”
细妹一拍手:“可以做成系列!叫‘指尖上的姑苏味道’!”
大家越聊越兴奋,一顿饭吃成了策划会。老张拿出笔记本记录,笑说:“这顿饭值了,吃出这么多好点子。”
夜深了,客人们陆续告辞。阿福送周老先生到门口,老先生拍拍他的肩:“好好干。你爷爷在天上看着呢。”
雪还在下,落在青石板路上,很快化了。阿福站在店门口,看着周老先生撑着伞慢慢走远的背影,心里满满当当的。
回到店里,小陈和小林在收拾。阿福突然说:“从明天起,咱们店里每天限量供应一种老式点心,不赚钱,就为了让人尝尝老味道。”
小陈笑道:“阿福哥,你这是要当传统点心守护者啊?”
“守护谈不上,”阿福看着墙上爷爷的照片,“就是不想让爷爷的手艺,断在我这儿。”
第二天,阿福点心店的橱窗里多了一块小牌子:“今日传统——梅花糕(老式做法)”。价格比普通梅花糕贵,但限量三十份,很快售罄。
一位老奶奶买了最后一份,尝了一口,眼泪就下来了:“就是这个味道我妈妈当年做的味道”
她拉着阿福的手说了好久,说她小时候家里穷,只有过年才能吃上梅花糕。妈妈总是把最大的一块给她,自己吃碎掉的边角料。
“后来妈妈走了,这个味道就没了。今天又尝到了,像是妈妈回来了。”老奶奶擦着眼泪说。
阿福的眼睛也湿了。他终于明白周老先生说的“暖劲儿”是什么——不是温度,是记忆,是情感,是连接过去和现在的味道。
非遗美食节一天天临近。阿福在周老先生的指导下,复原了八种几乎失传的点心。细妹设计了精美的展板和包装,小风联系好了茶艺表演配合,顾阿婆和云锦绣了一套“姑苏点心图”,准备在展会上亮相。
开展前一天,阿福在“一笑轩”做最后演练。老张、细妹、小风、顾阿婆、云锦、周老先生都在,连远在瑞士的汉斯也发来了视频祝福。
“阿福,我相信你会让瑞士的朋友们看到,中国点心不只是‘甜’,更是文化和记忆。”汉斯在视频里说。
阿福深吸一口气,开始演示第一道点心——复原的民国时期“水晶玫瑰糕”。透明的糕体里嵌着完整的玫瑰花,像是把春天封存了起来。
“这个点心的特别之处在于,”阿福边做边讲解,“要用清晨带着露水的玫瑰花,手工去掉花蕊,只留花瓣。糖浆要熬到恰到好处,既不能太稠影响透明度,又不能太稀无法凝固。”
他的手很稳,动作流畅。所有人都静静看着,只有灶火轻微的噼啪声。
当成型的水晶玫瑰糕从模具中取出时,连见多识广的顾阿婆都惊叹:“真美!像艺术品!”
周老先生尝了一口,闭上眼睛。许久,睁开眼说:“九分像了。”
“还差一分?”阿福问。
“差的那一分,”周老先生笑了,“要留给吃过的人去补。每个人的记忆不一样,每个人心里的‘老味道’也不一样。你能做到九分,已经不负传承。”
开展那天,阿福的展台前排起了长队。不仅因为点心好看好吃,更因为他现场制作、讲解的过程,像是一场小型表演。
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来,孩子指着水晶玫瑰糕说:“妈妈,这个像宝石!”
母亲温柔地说:“这是太姥姥那辈人吃的点心。来,尝尝看,尝尝一百年前的味道。”
孩子小心地咬了一口,眼睛亮了:“甜!还有花香!”
阿福看到这一幕,心里涌起难以言喻的感动。这就是传承——不是把老东西供起来,而是让它在新时代里继续活着,继续给人带来快乐。
展会结束那天,阿福的展台获得了“最具创意传承奖”。领奖时,他说:“这个奖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是给我爷爷,给周老先生,给所有还在坚守传统手艺的人。传统不是过去,而是我们随身携带的故乡。”
回到店里,阿福把奖牌挂在爷爷照片旁边。照片里的老人微笑着,像是在说:小子,干得不错。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这个冬天很冷,但阿福点心店里,暖意融融。
小陈在整理今天的订单,小林在算账,阿福在厨房调试新配方。炉火正旺,水汽蒸腾,各种香味交织在一起——芝麻香、桂花香、猪油香、糯米香,还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只属于老手艺的柴火香。
这香味飘出店门,飘过平江路,飘进姑苏的冬日里,像是这座古城绵长的呼吸,承载着记忆,温暖着当下,也飘向未来。
时间的味道,就这样在一双双手中传递,在一颗颗心中沉淀,在一座城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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