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2日上午，光华管理学院报告厅。穹顶高阔，光线明亮，中英双语标识肃穆。台下，前排是双方师生代表，中后排则挤满了国内外财经、学术媒体的记者，长枪短炮林立，气氛庄重而微灼。美丽国哈斯特顿大学访问团与光华管理学院师生的正式学术研讨在此举行。
研讨围绕“国家角色、市场活力与长期增长”展开。哈珀教授及其弟子果然有备而来，他们并未纠缠具体政策，而是以娴熟的理论工具（如产权理论、公共选择理论、制度经济学模型），构建了一个逻辑严密的论述框架：强调清晰、普适的规则（法律、产权保护）和最小化的、中立的政府干预，是激发可持续创新和资源配置效率的基石。他们引用拉美、东欧转型案例，以及硅谷的“车库创业”神话，作为其论点的佐证。发言引经据典，数据翔实，气势逼人。
光华团队在秦怀山院长的坐镇下，应对沉稳。周哲、吴瀚等人从后发国家赶超、市场培育期的特殊需求、以及中国改革开放渐进式制度变迁的成功实践等角度进行了有力回应，理论交锋激烈，台下听众频频记录。
廖凡作为团队一员，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安静地坐在秦怀山侧后方。他全程专注聆听，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关键词，神情平静，并未急于发言。他在观察，在等待。他注意到哈珀团队在论述中，有意无意地将“中国模式”简化为“强政府推动”，并隐晦地将中国互联网企业的成功，归因于“受保护的市场”而非真正的创新能力。这种叙事，正是他准备用“繁星”案例去解构的。
23日下午，公开辩论在可容纳近千人的大讲堂举行。主题为“全球视野下的经济增长与创新动力：模式、挑战与未来”。现场座无虚席，媒体区闪光灯不时亮起。
辩论采用牛津式，双方各五位辩手。哈珀教授亲自担任结辩，其队中包括一位专攻创新经济学的副教授、一位研究国际政治经济的资深研究员，以及两位言辞犀利的博士生。光华这边，秦怀山不直接下场，由一位副院长带队，周哲、沈薇、赵明远及廖凡出战。
开局，哈珀方再次先发制人。那位研究创新经济学的副教授，以“创新生态系统的全球最佳实践”为题，系统论述了硅谷模式的核心要素：风险资本、大学知识溢出、人才自由流动、容忍失败的文化以及“轻触式”监管。他对比了某些经济体（暗指东亚模式）中，政府通过产业政策挑选赢家、提供定向补贴的做法，认为这可能短期内催生规模，但长期会抑制颠覆性创新的涌现，并导致资源配置扭曲和产能过剩。他语气平和，但结论尖锐：“真正的、能引领全球的 novation（创新），往往源于混沌边缘的自发秩序，而非精心设计的产业图谱。”
压力来到了光华一方。周哲等人从国家创新体系、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势、以及在基础科研和重大工程领域的突破予以反驳。但对方显然有备而来，频频以具体案例（如日本在半导体领域的产业政策后期乏力）和经济学模型进行诘问，场面一度略显被动。
廖凡依旧沉默。他在等待那个将宏观论述拉回微观实践、将理论预设对接复杂现实的机会。
机会终于来临。在关于“数字经济时代，企业与政府新型关系”的交锋中，哈珀团队的一名博士生抛出一个尖锐问题：“我们观察到，在中国一些成功的互联网平台企业中，似乎能看到一种‘监管套利’或‘政策寻租’的早期迹象。它们利用规则空白或地方保护迅速扩张，而后期的规范，有时又显得滞后甚至被动。这是否意味着，这种增长模式本身，内嵌了不稳定性，并且可能抑制了更广泛的、基于公平规则的竞争？”
问题辛辣，直指当前舆论场中对平台经济的常见质疑。现场安静下来，许多目光投向光华辩席。
带队副院长欲开口，秦怀山在台下微微摇头，目光示意廖凡。
廖凡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面前的话筒，他的声音通过音响清晰传遍全场，平稳而坚定：“感谢对方辩友提出的深刻问题。这触及了数字经济发展中一个全球性的治理难题。请允许我，并非仅仅作为一名经济学研究者，更作为一名身处其间的实践者，分享一个也许微不足道、但绝对真实的案例——我参与创立的‘繁星’平台。”
“繁星？”台下响起轻微骚动，许多人知道这个近期火爆的社交应用，但没想到其创始人就在辩论台上。
廖凡没有理会骚动，他操作面前的小型触摸屏，身后大屏幕上适时出现简洁的图示：“‘繁星’诞生于中国一所大学的宿舍，初始资金是几个学生的生活费。我们面临的，绝非‘保护’或‘空白’，而是国际巨头近乎垄断的市场和极高的用户迁移成本。我们的‘第一推动力’是什么？是寝室里发现同学间分享照片不便的细微痛点，是试图解决它的编程热情，是无数次被用户拒绝后仍不放弃的迭代。”
他切换画面，展示“繁星”用户增长曲线（隐去具体数字）和功能演进时间线：“我们推出‘朋友圈’，是因为我们相信熟人分享的温情；推出‘摇一摇’，是看到年轻人打破社交隔阂的渴望。这些决策，源于对本土用户需求的洞察，源于日夜不停的技术攻坚，源于我们团队对更好连接方式的朴素信念。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遭遇过恶意网络攻击，经历过服务器崩溃，也曾为数据安全和用户隐私殚精竭虑。”
他目光扫过哈珀团队，语气依旧平和：“您提到‘规则’。是的，我们需要规则。当用户达到百万、千万级别时，我们比任何人都渴望清晰、稳定的规则。我们主动寻求与网络安全机构合作，提升系统防护；我们积极参与行业标准讨论，起草用户隐私保护条款；我们甚至为了一项特殊的、对安全性要求极高的合作项目，自愿接受了中国最严格的技术审查和团队背景调查——并非因为强制，而是因为我们深知，承载亿万用户信任的平台，安全与责任重于泰山。”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问题：“这是‘监管套利’，还是企业在成长过程中，与不断演进的社会规范、技术标准和国家安全要求进行的必要互动与适配？是‘政策寻租’，还是企业在发展壮大后，主动承担更多社会责任，并寻求在更高安全框架下拓展服务边界？”
“至于公平竞争，”廖凡话锋一转，身后屏幕出现“繁星”国际版（测试版）的简洁登录界面截图，以及“nnect, share, disver”（连接、分享、发现）的slogan，“我们刚刚完成了‘繁星’一个基础国际测试版的开发。它就在这里，全球任何符合条件的开发者，理论上都可以基于我们的开源协议（部分核心层除外）进行二次开发。我们即将把它放到一个开放的平台。我们欢迎全世界的开发者，用更好的创意、更优的体验来与我们竞争。真正的创新不怕竞争，怕的是以‘公平’为名，行技术壁垒和话语垄断之实。”
他最后总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中国的数字经济故事，或者说‘繁星’的故事，不是一个简单的‘政府vs市场’的剧本。它是一个关于如何在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市场中，由企业家和工程师捕捉需求、持续创新；如何在社会发展和国家安全的需求下，与治理框架不断对话、相互塑造；以及，如何在吸收全球智慧的同时，走出适应自身土壤发展路径的、正在进行时的复杂叙事。将其简化为任何单一维度的解释，都可能是对丰富现实的遮蔽。”
廖凡的发言，没有高深的理论模型，没有炫目的数据堆砌，有的只是一个创业者鲜活、复杂、充满细节的亲身经历，以及基于此的、层层递进的逻辑辨析。他将宏大的理论争辩，拉回到了一个可触摸、可验证的微观案例，并用这个案例，巧妙地解构了对方预设的许多二元对立假设。
现场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随即掌声从各个角落响起，由疏到密，最终汇成一片。许多记者快速敲击键盘，镜头对准了台上那位年轻的创始人。哈珀教授团队的几位成员，也露出了深思的神情。那位提问的博士生，张了张嘴，最终没有继续反驳。
后续的辩论，光华团队逐渐稳住阵脚，并开始更有力地反击。廖凡在之后环节，又就数据主权、全球数字治理等议题发表了简短而具洞察力的看法，始终紧扣实践，言之有物。
辩论结束，结果已不重要。现场经久不息的掌声和会后蜂拥而上的媒体，已经说明了影响。
哈珀教授在众人的簇拥下，主动走到廖凡面前，伸出手，眼中锐利审视已被浓厚的兴趣取代：“令人印象深刻的阐述，廖先生。你的案例和你思考问题的方式，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教科书之外的视角。不知会后是否有时间，我们私下再深入聊聊？哈斯特顿大学一直致力于网罗全球最杰出的年轻思想者，我们有很多合作的可能。”
秦怀山在一旁看着，心中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了解这些顶尖学府的“招揽”意味着什么。
廖凡与哈珀教授握手，不卑不亢，微笑道：“感谢哈珀教授的认可。与您的交流让我受益匪浅。私下讨论当然欢迎，不过……”他顿了顿，看向秦怀山，又转回目光，语气平静而坚定，“关于合作的可能性，我恐怕只能限于学术交流。我是一名创业者，我的事业和根在中国。用我们中国人常说的一句话：‘生是华国人，死是华国魂。’我的学习和思考，最终是为了回馈这片养育我的土地。”
哈珀教授目光微动，显然听懂了廖凡的婉拒，但他并未不悦，反而更多了几分赞赏。他沉吟片刻，道：“我理解并尊重你的选择。那么，换一个角度。你刚才提到的‘繁星’国际版，我很感兴趣。它展现的理念和部分功能，在北美乃至欧洲，或许也有其市场。哈斯特顿大学拥有广泛的校友网络和孵化资源，你是否考虑过，通过技术授权或合资的方式，让‘繁星’更快地进入国际市场？我们可以提供本土化运营和合规支持。”
这是一个更具诱惑力的商业提议。但廖凡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摇了摇头，清晰地说：“感谢教授的好意。不过，‘繁星’作为一家中国公司，其核心架构和数据主权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是原则问题。”
他看到哈珀教授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话锋一转：“但是，我们欢迎基于平等互利原则的商业合作。如果美丽国有实力、信誉良好的公司，对我们的国际版产品感兴趣，愿意遵循我们的品牌标准和技术框架，在美丽国市场进行代理运营，我们持开放态度。具体的代理资质、数据管理方式和合作细节，需要严格的商业和法律谈判来确定。”
代理模式，而非技术授权或合资，这确保了“繁星”母公司的控制权和核心利益。哈珀教授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差别和廖凡的底线。他思考了几秒，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很务实的方案。代理模式……或许是一个可以探索的方向。我会将你的意向和‘繁星’国际版的情况，带回给学校相关机构和一些有实力的校友企业。我相信，会有人对此感兴趣的。具体的申请和接洽流程？”
“您可以联系星海科技的商务部门。稍后我会将联系方式给您。”廖凡得体地回答。
“很好。期待你们正式推出国际版的那一天。”哈珀教授再次与廖凡握手，这次力度更重了些。
辩论落幕，京城之行圆满结束。廖凡不仅在这场高规格的国际学术交锋中，用扎实的案例和清晰的思辨赢得了尊重，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为“繁星”国际版进行了一次顶级预热，甚至意外地推开了一扇可能通往北美市场的、以代理模式合作的窗缝。
回蓉都的飞机上，廖凡望着窗外的云海，心潮起伏。此行收获远超预期。学术上，他证明了自己；商业上，他播下了种子。但哈珀教授最后的提议也提醒他，国际化之路绝非坦途，代理模式意味着要将部分市场运营权交出，未来在数据、内容、利益分配上必有艰苦博弈。
不过，这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星海的征途，自此真正具备了全球视野。接下来，是尽快完善“星拓”项目，是组建专业的国际商务与法务团队，是应对可能涌来的合作咨询，也是继续深耕国内市场，巩固基本盘。
飞机穿过云层，阳光骤然明亮。廖凡轻轻握住了身旁颜薇的手。无论前路是星辰还是风暴，他知道，自己都不是独行。星海科技，这艘由他亲手打造的航船，正载着更多人的梦想与努力，坚定地驶向那片更加浩瀚、也充满未知的深蓝。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