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光无法抵达的深度。
但监狱有自己的时间法则——头顶惨白的led灯带从“夜间模式”的暗红切换为“日间模式”的冷白,如同人造的日出。与此同时,所有囚室的液压锁同时发出“嗤”的泄压声,紧接着是机械齿轮转动的嗡鸣。
一扇扇厚重的铁门缓缓向内开启十五厘米,停住。
这是“坟墓”的晨间自由活动时间,持续四十五分钟。囚犯可以离开自己的“棺材”,在走廊有限的范围内走动、交谈、交易——在狱警的严密监视下。
走廊两侧,每隔十米就站着一名全副武装的狱警。他们不是普通的看守,而是“坟墓”特有的“静默卫队”:全身黑色重型防暴装备,面罩遮脸,手持装配非致命弹药的特制霰弹枪,腰间挂着电击棍和束缚带。他们不移动,不说话,只是站着,如同一尊尊冰冷的钢铁雕像,但头盔下的眼睛如同扫描仪般缓缓转动,记录着每一个囚犯的每一个动作。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臭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通风系统加大功率,发出低沉的轰鸣,却吹不散那股渗透进混凝土深处的、属于绝望的潮湿。
范智帆推开铁门,踏入走廊。
他的囚服整齐,头发梳理过,脸上没有任何倦容——仿佛昨夜那场生死斗兽只是清晨的一场梦。灰蓝色的瞳孔在冷白灯光下平静如水,扫过走廊里逐渐聚集的人群。
囚犯们陆续走出牢房。他们中有的佝偻如虾,有的目光呆滞,有的则眼神凶悍如困兽。没有人喧哗,只有压低的交谈声和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形成诡异的回响。
这里是“坟墓”,连呼吸都需要控制音量。
范智帆靠在门框边,没有加入任何人群。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一个个面孔,大脑却在高速处理信息:
(范智帆内心:左侧第三间,那个拉丁裔男人左袖有暗红色血迹——新鲜,但伤口已经简单包扎,应该是昨夜自残或斗殴。右侧第五间,白发老头的手指在颤抖,帕金森早期症状,但他的眼神异常锐利,不像普通囚犯。正前方走廊尽头,那三个聚在一起的黑人囚犯站位呈三角防御阵型,其中一人的后腰有异常凸起——自制武器?)
他的观察在第三秒被打断。
“嗨,兄弟。”
声音从右侧传来,带着那种熟悉的、油滑的布鲁克林腔调。
范智帆缓缓转头。
他四十岁上下,脸型瘦长,颧骨高耸,深棕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戏谑、三分警惕,还有三分深不见底的晦暗。左耳缺了上半截,伤口愈合得很粗糙,像是被野兽咬掉的。
“你不简单啊。”艾伦吐出吸管,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黑相间的牙齿,“恭喜你,你活下来了。”
范智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艾伦也不在意,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最近的狱警在二十米外且背对着这边,才压低声音继续:
“不过想听情报吗?今日藏书人要来,是要试探你的秘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声,但每个字都清晰传入范智帆耳中。
范智帆沉默两秒,开口:“藏书人?”
“对,没错。”艾伦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真实的忌惮,“藏书人很可怕的。这鬼地方有三个人不能惹:典狱长、‘清道夫’队长、还有就是藏书人。前两个要你的命,后一个……会挖出你灵魂里最脏的东西,然后让你自己吞回去。”
他顿了顿,吸管在指尖转动:
“不过若想听下去的话,可不免费哦。”
范智帆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评估后的确认。
“藏书人不用管。”他的声音平稳,同样压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的程度,“我想听其他的信息,你有么?”
艾伦愣了一下。
那双深棕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掠过真实的惊讶——不是伪装,是真正的意外。他盯着范智帆看了三秒,像是在确认这个男人是不是疯了。
“哦?”艾伦挑起眉毛,“说说看。”
“说说你的条件。”
艾伦笑了,这次是那种街头混混谈生意时的、带着算计的笑:“就看你想听哪种消息的价值。”
范智帆没有犹豫:“钥匙。”
两个字。
轻如羽毛,重如千钧。
艾伦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嘴里的塑料吸管“啪”地一声被咬断,半截掉在地上。他的瞳孔在那一刹那收缩成针尖大小,脖颈处的肌肉明显绷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那是极度震惊时本能的吞咽动作。
整个走廊的空气仿佛都因这两个字而凝滞了三秒。
“……不是吧,兄弟。”艾伦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油滑的腔调,变得干涩沙哑,“你是认真的?”
范智帆缓缓转头,灰蓝色的瞳孔对上艾伦的眼睛。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
那眼神里没有威胁,没有急切,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你知道下面藏着什么,但你永远看不清深度。
艾伦被这眼神盯得后背发凉。
(艾伦内心:操……他真是认真的。钥匙……他怎么会知道这个词?在这里?在这个鬼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但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范智帆的眼睛。
“这个嘛……”艾伦抱起手臂,用右手食指抵着下巴,做出思虑状。但他的眼睛没有在看范智帆,而是瞟向了走廊另一侧的人群。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距离他们约三十米外的一小群人身上。
那群人围成一个松散的圈,中心是一个坐在简易折叠椅上的人——那是“坟墓”里极少数的特权之一。坐着的人是个光头,白人,身高至少一米九,即使坐着也能看出魁梧的体型。他穿着同样的囚服,但敞开着前襟,露出胸口狰狞的恶魔头颅刺青和一道从左肩斜贯到右腹的陈旧刀疤。
他正仰头喝着什么——应该是通过贿赂搞到的劣质私酿酒。周围站着六个人,姿态恭敬,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显然是保镖。
艾伦的手指,无声地指向那个方向。
“那个人。”他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你帮我杀了他们的老大,我讨厌他,天天强暴老子10年了,受不了。”
范智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他的目光落在那光头男人身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收回。
“可以。”范智帆的声音平淡得像在答应帮忙递杯水,“希望你的钥匙情报价值?”
艾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仇恨,有恐惧,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放心,不过你要小心。”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唇语,“他身边可不少好手,那可是最黑暗的帮派,想活着你可以考虑换其他的情报。他可是杀了187个人,残忍至极,他叫纳迪尔。”
纳迪尔。
这个名字在“坟墓”里等同于死神。中东裔,前黑市雇佣兵,七年前因在纽约街头一次性屠杀十七名敌对帮派成员而被捕。审判持续了十一个月,最终陪审团一致裁定187项一级谋杀罪名成立——那是指控方有确凿证据的部分,传闻实际数字至少三倍于此。
他被关进“坟墓”不是因为法律,而是因为连普通最高安全级监狱都关不住他。入狱五年,他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王国,手下控制着至少三分之一的囚犯和部分狱警。据说他曾徒手撕开过一个试图挑战他权威的囚犯的喉咙。
范智帆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他只是抬起手,轻轻摆了摆。
“不必,就这。”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别忘了你的情报。”
艾伦盯着他看了足足五秒,然后缓缓点头。
“ok。”他做了个手势,转身准备离开,但在迈步前又回头补了一句,“中午放风时间,东侧厕所第三个隔间。我会把第一份情报留在那里——前提是你还活着。”
说完,他吹着口哨——调子还是那首扭曲的《友谊地久天长》——晃晃悠悠地走开了,很快融入走廊里逐渐增多的人群中。
范智帆的目光重新投向纳迪尔的方向。
恰在此时,纳迪尔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忽然转过头。
两人的视线,在三十米的距离、惨白的灯光、以及数十个攒动的人头之间,撞在了一起。
纳迪尔的眼睛是浑浊的灰蓝色,眼白布满血丝,瞳孔深处有一种食肉动物般的、纯粹的残忍。他看到范智帆的瞬间,先是愣了一下——显然认出了这个昨夜击败“碎骨者”的新人——然后嘴角缓缓咧开,露出一个混杂着好奇和恶意的笑容。
他甚至举起手里的金属杯子,对着范智帆的方向虚敬了一下,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那是一个挑衅,也是一个标记。
(范智帆内心:187人。传闻或许有夸大,但此人身上的杀气是真实的。肌肉类型偏向力量型,但脖颈和关节处的伤疤显示他经历过真正的生死搏杀——不是斗兽场的表演,是战场的厮杀。)
范智帆没有回应。
他只是平静地移开目光,仿佛刚才的对视从未发生。他转身走回自己的囚室,在液压门重新关闭前的最后一秒,他最后看了一眼走廊——
纳迪尔已经重新转过头,正对着手下咆哮着什么,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余光依旧锁定在这个方向。
门关上了。
黑暗重新降临,但这次,范智帆没有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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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囚室中央,闭上眼睛,开始在脑中构建纳迪尔及其手下的三维动态模型——每个人的站位、可能的武器、反应时间、以及……击杀优先级。
(范智帆内心:艾伦要纳迪尔死,不只是因为私仇。纳迪尔是“坟墓”里的一股势力,杀他必然会引发连锁反应。艾伦想测试我?还是想借我的手搅乱这里的平衡?)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范智帆内心:不重要。只要情报有价值,杀谁都可以。)
……
范智帆再次被带出囚室。
这次不是去斗兽场,而是向上走——经过两道需要指纹和虹膜双重验证的合金闸门,进入一条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这里的空气不同,消毒水味被一种陈旧的纸张、皮革和灰尘的混合气味取代。
走廊两侧是真正的墙壁,刷着深绿色的油漆,挂着一些模糊的油画复制品——都是宗教题材,《最后的晚餐》、《圣乔治屠龙》、《耶稣受难》。画框积着厚厚的灰尘,画中人物的眼睛在昏暗的壁灯光下仿佛在凝视着经过的每一个人。
带路的不是普通狱警,而是两名穿着深灰色制服、胸前佩戴银色徽章的男人。他们没有武器,但手部关节粗大,步伐沉稳同步,显然是受过特殊训练的内卫。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双开的橡木门前。
门楣上挂着一块铜牌,刻着花体拉丁文:
“ scientia potentia est”
(知识就是力量。)
左侧的内卫敲了门——三长两短,有节奏的叩击。
门内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进来。”
门被推开。
范智帆踏入房间的瞬间,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这里不是他想象中的“图书馆”。
这是一个挑高超过六米的圆形空间,直径约十五米,四面墙壁从地板到天花板全部被深色的实木书架覆盖,书架上密密麻麻塞满了书籍——不是装点门面的假书,是真正的、旧得发黄起皱的书籍。空气里弥漫着纸张霉变、皮革老化、以及某种淡淡的薰衣草香味——那是用来驱虫的香囊。
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圆形橡木桌,桌面上摊开着几本厚重的古籍,旁边放着黄铜阅读灯、放大镜、以及一套精致的银质茶具。桌子周围有六把高背扶手椅,其中一把上坐着一个人。
藏书人。
他抬起头,看向范智帆。
这是一个黑人,五十岁上下,头发剃得很短,已经花白。他穿着熨烫平整的浅灰色衬衫和深色西裤,没有系领带,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的小臂。他的脸型方正,鼻梁高挺,嘴唇很薄,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不是黑色,而是一种深邃的棕红色,在灯光下如同陈年的红酒,平静,温和,却深不见底。
他手里拿着一本硬皮旧书,封面上是烫金的拉丁文标题。见范智帆进来,他合上书,放在桌上,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坐,范先生。”
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近乎学者般的儒雅腔调。但范智帆能听出其中细微的控制力——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落在最舒适的音域,让人不自觉地放松警惕。
范智帆走到他对面的椅子前,坐下。
椅子很舒适,真皮坐垫,符合人体工学。但他没有靠背,身体保持笔直。
几乎在他坐下的同时,房间门被轻轻关上了。
范智帆的耳朵捕捉到门锁落下的细微“咔哒”声——不是电子锁,是机械锁。与此同时,他的余光快速扫过房间的四个角落:天花板与墙壁交界处,各有一个微型摄像头,镜头正对着中央圆桌。书架的第三层,某几本书的缝隙间,有极细微的红外光点闪烁——声音采集器。
(范智帆内心:全角度监控,高灵敏度录音。这不是审讯,是“观察”。他们想记录我的每一个反应,每一句话,每一个微表情。)
藏书人没有立刻说话。
他端起银质茶壶,倒了两杯茶——不是咖啡,是真正的红茶,茶汤呈琥珀色,热气袅袅升起,带着佛手柑的香气。他将其中一杯推到范智帆面前。
“大吉岭,今年春季的第一批。”他说,“在这里,算是难得的享受。”
范智帆没有碰茶杯。
“谢谢,我不渴。”
藏书人笑了笑,那笑容很温和,但眼睛深处没有任何笑意。他端起自己那杯,轻啜一口,然后放下杯子,双手交叠放在桌上。
“范先生不必紧张。”他说,“这里不是审讯室,我也不是狱警。我只是……一个喜欢书的老人,偶尔帮典狱长先生与一些特殊的‘客人’聊聊天。”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范智帆脸上:
“毕竟,能击败‘碎骨者’的人,在这座‘坟墓’的历史上,不超过十个。而能像您那样……优雅地击败他的,您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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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智帆没有说话。
他在等。
等对方先出牌。
藏书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又笑了笑。他从桌上那堆书中,抽出一本深棕色封皮、边缘已经磨损的厚书,推到范智帆面前。
封面上,是烫金的英文:
“holy bible”
圣经。
“看过这书吗?”藏书人问,声音依旧温和。
范智帆的目光在书上停留了一秒,然后抬起,对上藏书人的眼睛。
“抱歉,”他说,声音平稳,“我不迷信。”
藏书人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我不相信华夏人没有迷信。”他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探究,“无神论者?”
“可以这么说。”范智帆回答,“我的信仰是心中的太阳那个大爷。”
这句话,他说的是中文。
藏书人愣住了。
那双棕红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掠过真实的困惑——不是伪装,是他真的没听懂。但两秒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忽然变得异常古怪。
“……哦。”他发出一声恍然的低吟,然后,竟缓缓站了起来。
他没有解释,只是转身走向身后的书架。他的手指在书脊上快速划过,动作熟练得像在抚摸老朋友的脊背。十秒后,他抽出了一本书。
书很旧,封面是红色的,上面印着一个东方老人的头像,下面是中文标题:
《毛爷爷选集》
藏书人拿着书走回桌边,坐下,将书轻轻放在范智帆面前。
“是这个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兴奋的颤抖。
范智帆看着那本红色封面的书,沉默了两秒。
然后,他抬起眼,灰蓝色的瞳孔里第一次闪过一丝真实的情绪——不是惊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玩味。
“你这里的书,”他缓缓开口,“挺齐全的嘛?”
藏书人笑了。
这次是真正的笑容,嘴角咧开,眼角的皱纹堆积起来,那双棕红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近乎孩童般的好奇和得意。
“这里是‘坟墓’的特别图书馆。”他说,“我们收藏一切……有价值的知识。包括那些被大多数人遗忘、或刻意回避的知识。”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那双眼睛死死锁定范智帆:
“不过,范先生,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是这个吗?您心中的‘太阳大爷’?”
范智帆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本《毛爷爷选集》的封面。动作很轻,像在触摸某种易碎的文物。然后,他收回手,重新靠回椅背。
“你想做什么?”他问,声音依旧平静,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藏书人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他重新变回那个温和、儒雅、深不可测的学者。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然后缓缓放下。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他轻声说,“很简单,范先生,我想知道您的秘密。”
范智帆看着他,看了很久。
久到藏书人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范智帆忽然笑了。
那是一个很浅的笑容,嘴角只勾起一丝弧度,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种近乎嘲讽的光芒。
“呵呵呵。”他轻笑出声,声音在空旷的图书馆里回荡,撞在书架和墙壁上,形成诡异的回音。
“难道你没有秘密?”范智帆问,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针一样刺入空气。
藏书人脸上的温和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交叠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虽然只有01秒,但范智帆捕捉到了。
“……我确实有秘密。”藏书人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慢了下来,“此话何意?”
范智帆身体前倾,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叉。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解剖着藏书人的每一个微表情。
“愚蠢的人才不配有秘密,不是吗?”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教诲的语气,“只有蠢货才会把自己的一切都摊在阳光下,因为他们以为那就是‘诚实’。而聪明人……会把自己的秘密埋在灵魂最深处,然后用一万个谎言做成棺材,再在上面立一座墓碑,刻上‘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顿了顿,灰蓝色的瞳孔在灯光下如同两粒寒冰:
“藏书人先生,您这里的书很多,但您真的……都‘读’过吗?”
空气凝固了。
图书馆里只剩下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藏书人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他不再温和,不再儒雅,不再像学者。他坐在那里,如同一尊突然被剥去油彩的雕像,露出底下冷硬的岩石。那双棕红色的眼睛里,温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黑暗。
他盯着范智帆,整整十秒没有说话。
然后,他忽然仰头,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有趣!有趣!”
笑声在图书馆里回荡,震得书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但那笑声里没有任何愉悦,只有一种被彻底看穿后的、近乎癫狂的兴奋。
他笑够了,用手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重新看向范智帆时,眼神已经完全不同。
那是猎人的眼神。
“不过范先生,”藏书人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我这里,没有能走出去的秘密。”
范智帆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是吗?”他轻声反问,“不妨试试看?”
两人对视。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监控摄像头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录音器捕捉着每一个音节。但无论是画面还是声音,都无法传递此刻两人之间那种近乎实质的、刀刃相抵的杀意。
藏书人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说话,只是绕过圆桌,走到范智帆身后。他的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节拍上。
范智帆没有回头。
他依旧坐着,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平视前方,仿佛身后那个随时可能扭断他脖子的人不存在。
藏书人在他身后停下。
一只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了范智帆的右肩上。
“范先生。”藏书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上,“您知道吗?在这座‘坟墓’里,有两种人活得最长。”
他顿了顿,手指微微收紧:
“一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蠢货。另一种……”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声:
“……是什么都知道,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聪明人。”
范智帆的肩膀在那只手下,没有丝毫颤抖。
他甚至轻轻笑了一声。
“那您觉得,”他开口,声音平稳如初,“我是哪一种?”
藏书人的手僵住了。
搭在肩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瞬。
这个问题,他没有答案。
或者说,他不敢有答案。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渐渐淹没了整个图书馆。监控摄像头的红灯稳定闪烁,录音器的电平指示灯规律跳动,但它们捕捉到的,只有一片死寂。
以及死寂之下,那即将破土而出的、真正的风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