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暗是这里的唯一统治者。
范智帆坐在冰冷的合金床板上,电子镣铐的幽蓝指示灯在绝对的黑暗中切割出时间。他没有睡——在这种地方,睡眠是奢侈品,也是致命弱点。
他的耳朵正在工作。
三百米外,水管深处传来有节奏的敲击,摩尔斯电码的碎片:“新来的……亚洲人……小心”。左前方监室,压抑的啜泣声像被掐住脖子的猫。右后方,肉体撞击墙壁的闷响,一下,两下,三下——某种自我惩罚的仪式。
走廊尽头,看守站的对话透过厚重的门缝挤进来:
“……743号,什么来头?”
“档案上写着‘国际商人,涉嫌多项重罪’。但上头交代‘特殊处理’。”
“特殊处理?就那个身板?我看‘碎骨者’能把他当早餐吃了。”
“闭嘴。上个月那个华尔街来的律师,看着更文弱,结果在淋浴间用牙刷捅穿了两个人的喉咙。”
对话戛然而止。
范智帆缓缓睁眼。灰蓝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如两粒寒星。这间囚室他早已“阅读”完毕——三米乘二点五,特种钢一体成型,无窗,唯一的开口是门下十五厘米的送餐口。
他重新闭目,调整呼吸。
五分钟后,一阵轻佻的口哨声由远及近。
脚步声停在门外。
“嘿!新来的!”沙哑的男声透过观察孔传来,带着布鲁克林街头特有的油滑腔调,“听说你把那个日本矮子干掉了?牛逼啊兄弟!”
范智帆没有回应。
“哟,还挺酷。”观察孔外,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凑近,“我叫艾伦·李·麦克斯——叫我艾伦就行。我在这鬼地方待了十二年,见过的硬茬比你吃过的汉堡还多。”
沉默。
“不过呢,”艾伦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街头混混传递情报时那种故弄玄虚的调调,“免费送你个消息。今晚……有人想弄死你。”
范智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别问是谁,问就是‘这儿的规矩’。”艾伦嗤笑一声,“规矩比法律好使。总之,你要是能活过今晚……咱们或许能交个朋友。对了——”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预报:
“别想着出去。我判了五百年。五百年。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意思就是,他们给我定的罪,连他们自己都不信,但他们需要我永远闭嘴。这里是美国,兄弟。有些判决,不是为了正义,是为了……清理。”
脚步声远去。
口哨声重新响起,调子是《友谊地久天长》,在死寂的走廊里扭曲成送葬的安魂曲。
范智帆缓缓坐直身体。
(范智帆内心:五百年刑期。象征性判决,意味着此人是“永久性危险品”。他知道什么?为什么需要被永久沉默?)
他看向腕上的电子镣铐。幽蓝的指示灯每隔十五秒闪烁一次,像垂死者的脉搏。
(范智帆内心:想让我死在今晚。手段无非三种——毒杀、意外、或“合法暴力”。如果是后者,地点大概率在……“放风区”或“工作坊”。)
他重新躺下,呼吸节奏改变——吸气如鲸吞,呼气如抽丝。心跳频率缓缓下降:50…45…40…最终稳定在每分钟38次。
深度休眠状态。身体机能降至最低,意识悬浮如水面浮标。
等待。
脚步声响起。
不是一个人的。是三个人的——沉重、同步、机械。靴底敲击混凝土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层层回荡,像死神在敲钟。
整层监牢的“住户”们,在这一刻同时醒来了。
没有惊呼,没有骚动。只有无数双眼睛贴在观察孔上,瞳孔在黑暗中反射着应急灯的幽光,像墓穴里的萤火虫。
他们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清道夫”来了。
范智帆在脚步声距离三十米时睁开眼。他缓缓坐起,活动了一下脖颈,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液压门开启的嘶鸣。
惨白的走廊灯光涌入囚室,刺得人瞳孔收缩。三个身穿黑色狱警制服的男人站在门口,身材魁梧如棕熊,脸上的防暴面罩遮住了所有表情,只露出冰冷如玻璃珠的眼睛。
中间那人抬起手中的平板,扫描范智帆腕部的电子镣铐。
“编号743,范智帆。”声音经过面罩过滤,变成毫无情绪的电子音,“例行转移。起身,转身,双手背于身后。”
范智帆照做。
特制的手铐“咔哒”锁死,比之前的更沉重,内缘有细密的倒刺,稍一挣扎就会刺入皮肉。脚镣同样更换,重量至少十五公斤。
“走。”
一人在前,两人在后,呈三角队形将范智帆夹在中间。走廊两侧的观察孔后,眼睛们默默注视着这支沉默的队伍。
(范智帆内心:向下走。三层楼梯。湿度增加,空气里有霉菌和锈蚀金属的气味。这不是去审讯室或医疗区的路。)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巨大的、布满铆钉的钢铁闸门前。
门楣上,用猩红的油漆涂着一行早已斑驳的字:
“汝等皆是尘土,终将归于尘土。”
左侧的狱警将手掌按在生物识别面板上。
“嗡——”
重达三吨的闸门缓缓向内开启。
热浪、汗臭、血腥味、以及一种狂热的、近乎癫狂的声浪——如同海啸般扑面而来!
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挑高超过二十米的圆形空间,直径至少五十米。中央是一个用碗口粗的钢筋焊接而成的巨型牢笼,笼顶悬挂着十二盏刺目的氙气灯,将笼内照得如同白昼。
而牢笼周围,是三层环绕的观战笼——每个铁笼里都挤满了囚犯。他们抓着栏杆,眼睛充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咒骂、狂笑。
这里不是监狱。
这里是二十一世纪的地下斗兽场。
范智帆被推入一条狭窄的通道,直通中央牢笼的入口。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全场:
(范智帆内心:三层观战笼,至少可容纳三百人。上层有六个独立包厢,用单向玻璃封闭,应该是“贵宾席”。今晚的上座率……约七成。这是个常设项目,有成熟的赌博体系。)
他被带到牢笼边。一名狱警用钥匙打开他的手铐脚镣,另一人则递过来一套单薄的灰色囚服。
“换上。”命令简短。
范智帆脱下身上的战术服,换上囚服。布料粗糙,散发着漂白剂和廉价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牢笼的门打开了。
“进去。”
范智帆踏入笼中。
钢筋焊接的地板传来冰冷的触感。笼门在身后“哐当”关闭,电磁锁死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灯光骤然变得更加刺眼。
他眯起眼,适应光线。观战笼里的囚犯们爆发出新一轮的狂呼,声音在封闭空间里形成令人耳鸣的回响。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新来的小鲜肉!我赌他撑不过三分钟!”
“开盘!赌注加倍!”
范智帆的目光投向对面。
牢笼另一侧的门,正在缓缓升起。
一个身影,从阴影中走出。
首先出现的,是一双赤裸的、如同树根般虬结的脚掌。每走一步,钢筋地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接着是小腿——肌肉的维度堪比成年男子的腰围,皮肤上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疤和暗红色的陈旧血痂。
然后,是身躯。
两米一十左右的身高,肩宽几乎等同于身高的一半。脖颈短粗得几乎看不见,头颅仿佛直接安在肩膀上。那张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脸”——鼻梁塌陷,嘴唇外翻露出残缺的黄牙,左眼是一颗浑浊的乳白色义眼,右眼则闪烁着纯粹的、食肉动物般的凶光。
他全身只穿着一条破烂的皮质短裤,裸露的躯干上,每一块肌肉都如同花岗岩雕刻般隆起,皮肤表面覆盖着一层油亮的汗水和……某种暗红色的、干涸的涂料?
(范智帆内心:不是涂料。是血。长期浸染,已经渗入皮肤纹理。)
巨人在笼中站定。他歪了歪头,颈椎发出“嘎嘣”的脆响,那只完好的右眼锁定范智帆,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
观战笼的声浪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碎骨者!碎骨者!碎骨者!”
“撕碎他!扯出他的肠子!”
“我赌三十秒!三十秒他就成一滩烂泥!”
范智帆静静站着,与巨人对视。
他的身高只有一米八五,体重不到对方的百分之六十。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但范智帆的眼中,没有任何恐惧。
只有一种近乎学术研究的冷静观察。
(范智帆内心:身高两米一,体重估计在一百五十公斤以上。肌肉类型以快肌纤维为主,爆发力极强但耐力不足。步伐沉重,重心前倾,习惯用蛮力压制。左肩有陈旧性脱臼痕迹,右膝半月板磨损……典型的长期过度训练且未经科学修复的躯体。)
巨人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咆哮。他只是骤然向前踏出一步——
“砰!”
钢筋地板剧震!
庞大的身躯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恐怖速度!三步跨过十米距离,右拳如同攻城锤般轰向范智帆的面门!
拳风撕裂空气,发出短促的尖啸!
观战笼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这一拳若是击中,头骨会像西瓜般炸开!
范智帆动了。
在拳头距离面门还有二十厘米时,他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向右侧滑步,同时左脚悄无声息地抬起,精准地踢在巨人支撑腿的膝盖外侧。
不是硬碰硬。是巧劲。
“咔嚓。”
轻微的、几乎被欢呼声掩盖的骨裂声。
巨人的冲势骤然失衡!他闷哼一声,庞大的身躯向前踉跄,右拳擦着范智帆的耳际轰在钢筋笼壁上!
“轰——!!!”
碗口粗的钢筋竟然被砸得向内弯曲!焊接点火星四溅!
观战笼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亚洲男人如鬼魅般绕到巨人身后,右手并指如刀,快如闪电地切在巨人后颈的某个特定位置。
“呃啊——!”
巨人发出痛苦的嘶吼,整条右臂瞬间麻痹下垂!
范智帆没有停。
他如同附骨之疽般贴在巨人身后,每一次移动都精准地踩在对方发力的死角,每一次攻击都落在关节、韧带、神经丛等最脆弱的节点。
手肘击肋。
膝撞腰眼。
指戳腋下。
每一次接触都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和巨人越来越愤怒、越来越痛苦的咆哮。
但就是碰不到。
范智帆的身影如同滑不留手的游鱼,在巨人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中穿梭。他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却总能提前半秒出现在对方力量无法触及的位置。
(范智帆内心:肌肉密度太高,普通打击效果有限。必须攻击神经节点或关节薄弱处……颈椎第三节、腋下神经丛、膝窝腘动脉……)
三分钟过去了。
巨人开始喘息。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身上淌下,在灯光下泛着油光。他的左眼依旧凶悍,但右眼深处,已经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这个瘦小的亚洲人,为什么打不到?
为什么每一次攻击都落在空处?
为什么自己的力气正在迅速流失?
“吼——!!!”
暴怒之下,巨人放弃了所有技巧,张开双臂如同巨熊般扑来!他要以绝对的体型优势,将这个滑溜的虫子抱碎!
范智帆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巨人双臂合拢前的千分之一秒,他骤然下蹲,身体几乎贴地,从巨人胯下滑过!同时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以贯手之势,向上猛刺!
“噗嗤。”
精准命中会阴穴。
“嗷——!!!!”
那是人类几乎无法发出的、混合了剧痛和生理性崩溃的惨嚎。
巨人如同被抽掉脊椎的巨兽,双腿一软,轰然跪倒在地。他双手捂住下身,身体蜷缩成虾米状,在地上剧烈抽搐,口中溢出白沫。
全场死寂。
只有巨人痛苦的呜咽在回荡。
范智帆缓缓起身,拍了拍囚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呼吸微乱,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除此之外,毫发无伤。
他抬头,看向上层那六个单向玻璃包厢。
虽然看不见里面的人,但他能感觉到,有目光正透过玻璃,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范智帆内心:表演结束了。那么,观众满意吗?)
笼门缓缓开启。
四名全副武装的狱警冲进来,两人用电击枪对准仍在抽搐的巨人,两人则一左一右架住范智帆。
“走。”
范智帆没有反抗。
他任由自己被带离牢笼,重新戴上更沉重的镣铐。经过观战笼时,他看见那些囚犯的眼神已经变了——不再是戏谑和狂热,而是混杂了震惊、恐惧、以及一丝……敬畏。
在通道尽头,他再次看见了艾伦。
那个全身纹身的男人靠在墙边,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弄来的牙签,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当范智帆经过时,艾伦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声说:
“漂亮。但小心……‘碎骨者’只是开胃菜。”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真正的‘清道夫’,从来不在笼子里。”
范智帆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被押回那条漫长而阴冷的走廊,重新关进那间三平米的囚室。
液压门关闭。
黑暗重新降临。
他坐在床板上,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
(范智帆内心:艾伦在暗示什么?狱警里有内应?还是说……这整座监狱,本身就是某个势力的“清理场”?)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指尖,沾着一丝暗红色的血迹——不是他的,是巨人的。
(范智帆内心:刚才那一击,控制了力道,只会造成剧烈疼痛和暂时性神经麻痹,不会致命。但对方会不会借机下毒手,灭口伪装成意外?)
他擦去血迹,重新闭目。
外界的喧嚣被厚重的闸门隔绝,只剩下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自己平稳如深海的心跳。
(范智帆内心:第一局结束。那么第二局……什么时候开始?)
黑暗中,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如刀锋的弧度。
……
单向玻璃后,三个身影沉默地看着监控屏幕上定格的画面——范智帆被押回囚室的最后一帧。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三张戴着不同面具的脸。
最左侧的面具,是纯金色的威尼斯风格,嘴角上扬,笑容华丽而虚伪。
中间的面具,是哑光的黑色金属,只有眼部开孔,毫无装饰。
最右侧的面具,则是惨白的陶瓷,右眼下方用猩红颜料画着一滴泪痕。
“评价。”金色面具开口,声音经过变声处理,是优雅的男中音。
黑色面具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ai:“格斗技巧专业级,心理素质极佳。但他用的不是街头打法,是系统训练过的近身格斗术——可能是krav aga、systea或某种改良版军体拳。训练痕迹明显,但不是美军或cia的路数。”
“背景?”
“档案太干净了。‘国际商人’——干净的像刚打印出来的。要么他真是无辜的,要么……有人帮他洗过档案,而且洗得很彻底。”
白色面具发出尖锐的笑声——经过处理,像指甲刮玻璃:
“有趣。他明明能更快结束战斗,却选择了最费力、最需要精细控制的方式……像在‘演示’什么。”
“示威?”金色面具问。
“不。”白色面具摇头,“是‘测试’。他在测试这座监狱的规则,测试我们的底线,测试……他能在这里走多远而不暴露真正的底牌。”
“危险程度?”
“高。”黑色面具调出数据,“但他的危险在于‘未知’。我们不知道他背后是谁,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送进来,甚至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事——档案上的罪名一看就是现编的。”
金色面具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
“谁会把他送进来?cia?fbi?还是……某个想借我们的手清理麻烦的人?”
“都有可能。”白色面具说,“但不管是谁,他们显然没告诉我们全部真相。这个范智帆,不是普通的囚犯。”
“要加速处理吗?”黑色面具问,“下一场,安排‘剃刀杰克’?或者……‘修女’?”
“不。”金色面具抬手制止,“让他休息一晚。明天,安排他去‘图书馆’。”
黑色面具和白色面具同时转头。
“图书馆?那里可是——”
“我知道。”金色面具打断,“但我想看看,当这个‘谜一样的商人’遇到‘藏书人’,会发生什么。‘藏书人’最擅长挖出人的秘密。”
他站起身,走到玻璃前,俯视着下方已经空荡的中央牢笼。
灯光熄灭,只留下几盏幽绿的应急灯,将钢筋牢笼映照得像巨大的骸骨。
“这座‘坟墓’,埋过很多自以为是的猛兽。”金色面具轻声说,“但这一次……我们可能捡到了一个真正有趣的谜题。”
他转身:
“通知‘藏书人’,明天有新‘读者’到访。让他……好好‘接待’。”
三人依次离开包厢。
灯光熄灭。
只有监控屏幕依旧亮着,画面定格在范智帆囚室门外的走廊——空无一人,唯有头顶的应急灯,将铁栅栏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如同墓碑的投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