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午的冷雨依旧敲打着科赫庄园空旷的窗棂。
范智帆站在一楼大厅那部老式电话旁,指尖按在冰凉的拨号盘上。窗外灰蒙的天光透过彩色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斑驳而冷峻的阴影。他的表情如同结冻的湖面——平静,却深不见底。
指尖开始动作。
不是寻常的拨打,而是某种仪式般的精准按压:三短、一长、两短、暂停、七位数快速连拨、再暂停……拨号盘转动时发出机械齿轮咬合的“咔哒”声,在死寂的大厅里格外清晰,如同某种古老密码正在被唤醒。
漫长的等待音,仿佛电话线正穿过大洋、冰原、以及无数加密中继站。
接通。
没有问候声,没有人工语音,只有一种极低频率的、仿佛深海潜流般的背景嗡鸣。
范智帆对着话筒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密计算后落下的棋子:
“编号009。权限:魔王权限协议,第三序列。转接‘极北之地’,阿斯塔。接驳人代号:泰坦。”
静默。
三秒后,嗡鸣声变化,转为一种更加厚重、仿佛巨型机械预热启动的低沉震颤。然后是短暂的、如同冰层开裂般的静电杂音。
一个声音传来——并非人类嗓音,而是经过多重加密与变声处理后的电子合成音,但其中仍能听出某种粗犷豪放的本质,此刻却带着罕见的惊疑:
“权限确认。这里是阿斯塔。泰坦在线。等等……魔王权限协议?第三序列?范,你他妈在开玩笑?这协议自建立以来从未启动过!历史上零记录!发生了什么?长岛地震了还是冥王那老阴逼终于忍不住对你动手了?”
范智帆微微闭了闭眼,对泰坦这一惊一乍的反应毫不意外。(内心:果然。就知道他会是这种反应。)
“不是冥王。”他简短回应,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是科赫家族的事。”
“科赫家族?”泰坦的电子音调陡然升高,背景传来某种金属物件被碰倒的哐当声,“啥?什么情况?老阴逼把科赫家端了?不对劲不对不对……以他那谨慎到变态的性格,绝不可能直接碰塞拉菲娜·冯·科赫!那可是带着‘古老诅咒’标记的黑玫瑰,谁碰谁倒霉的传说在暗界流传上百年了!他就算想吞并科赫家的资源,也只会用渗透和交易,绝不可能……”
“闭嘴。”范智帆打断他,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隐忍的不耐,“是我。”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足足五秒钟。
然后——
“卧——槽——!!!”
电子合成音也掩盖不住那声惊呼中蕴含的、近乎荒诞的震惊。背景音里传来更多杂乱的声响,仿佛泰坦在控制台前猛地站起带翻了一堆东西。
范智帆皱着眉头将听筒拿远了些。(内心:每次都是这样。阿斯塔那群战争疯子怎么就选了这么个咋咋呼呼的家伙当对外接驳人?)
泰坦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压低了,却更加急促,充满难以置信的八卦之火:“你……你不是吧?老范?范哥?魔王大人?了?哦买噶的我的天呐!那可是诅咒!科赫家族那套‘黑玫瑰诅咒’虽然听起来像中世纪童话,但根据阿斯塔情报库的记录,过去七十年里明确试图强行染指科赫家族嫡系女性的十三个势力或个人——包括两个小型军阀、三个地下财阀、以及八个自以为是的疯子——全都在三年内以各种离奇方式衰败或暴毙!巧合率太高了!你你你……你怎么敢的?不对,你怎么会……”
“泰坦。”范智帆的声音冷了下来,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原寒风,“我不是来听你分析诅咒概率学,也不是来满足你的八卦欲的。听清楚,我只说一遍。”
电话那头立刻噤声,只有细微的电流声。
范智帆一字一句,清晰下达指令:
“第一,以魔王权限,调动阿斯塔‘织网者’部门,二十四小时内彻底清除全球所有可追溯数据库中关于‘科赫家族’与‘塞拉菲娜·冯·科赫’的关联记录。重点清理范围:欧洲古老家族档案、地下情报网络交易记录、冥王可能备份的监控数据、以及所有涉及‘黑玫瑰诅咒’传说的民间或秘密记载。”
“第二,我与科赫家族的一切关联记录——包括但不限于今晚庄园晚宴的潜在泄露信息、华尔街背景调查中的交叉点、任何可能将我与塞拉菲娜联系在一起的线索——全部抹除,不可复原级别。”
“第三,冥王已从庄园撤走全部势力。我需要你以匿名信托架构,在七十二小时内完成对长岛科赫庄园的收购。资金来源走‘北极星’加密通道,最终产权人登记为‘塞拉菲娜·冯·科赫’个人——注意,不是科赫家族,也不是任何代持机构,是塞拉菲娜个人独立产权。相关法律文件做到天衣无缝,能够抵御包括冥王在内任何程度的产权追溯调查。”
泰坦听完,电子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你……你要把庄园买下来送给她?还专门清理全世界关于她家族诅咒的记录?老范,你这是……玩真的?你该不会真的……”
“还有第四件事。”范智帆无视了他的喃喃自语,继续道,“目前冥王尚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阿斯塔与我的关联。我需要你通过‘十字信条信使’渠道,联系‘死神’——对,就是伊戈·亚历杭德罗·美第奇。转告他,我借用了他的名字,作为惊退冥王的小手段。此事我欠他一个人情,请他不必追究。同时,问他是否愿意就‘钥匙’相关情报进行有限度的信息交换——告诉他,这或许能帮他找到他一直想找的那个‘叛徒’。”
泰坦沉默了几秒,电子音变得严肃了些:“联系死神……风险评级极高。而且你要用‘钥匙’的情报做交换?冥王手上那把‘钥匙’的线索,可是我们盯了两年多的……”
“照做。”范智帆的语气不容置疑,“另外,本次行动产生的所有费用,从我‘魔王’专属账户划拨。阿斯塔的协助费用,额外支付一亿单位加密货币。你的个人辛苦费,同样一亿。”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明显的吸气声——即使是电子合成音也能听出其中的震撼。
“两……两亿?还是加密币?范,你这次的手笔……我立刻去办!绝对办得漂漂亮亮!不过……”泰坦的声音又变得八卦起来,“你真不打算告诉我,你和那位黑玫瑰到底……”
“通话结束。”范智帆直接挂断。
听筒扣回座机的轻响,在空旷大厅里格外清晰。
他站在原地,目光扫过电话机,确认没有任何监听设备残留——冥王撤得很干净。然后他转身,沿着走廊,再次走向那通往地下的旋梯。
脚步沉稳,背影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孤峭的山岩。
……
地下宫殿依旧被浑浊的灰蓝色天光笼罩。
塞拉菲娜醒了。
不是自然醒转,而是被身体深处传来的、细密如针扎般的疼痛唤醒的。每一处肌肉都在呻吟,每一寸皮肤都在记忆昨夜疯狂的触感。她睁开眼,灰绿色的瞳孔起初是涣散的,倒映着岩壁上水痕晕开的光斑。
然后,记忆如同潮水倒灌,狠狠撞进意识。
晚宴、试探、药物、失控、暴力、被遗弃的冰冷、以及最后那场焚尽一切理智的业火……
她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抱紧自己赤裸的肩膀,牙齿深深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没有哭,眼泪似乎已经在昨夜流干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麻木的钝痛,从心脏向四肢百骸蔓延。
她就这样靠着冰冷的床柱,赤裸着上半身,任由那些淤青和伤痕暴露在阴冷空气中。金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有几缕黏在汗湿的颈侧。她的眼神是死的,灰绿色如同蒙尘的翡翠,倒映不出任何光亮。
直到脚步声从旋梯方向传来。
她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却没有抬头,没有移动,仿佛一尊已经失去灵魂的美丽雕像。
范智帆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素色的纸袋。他的目光扫过床上蜷缩的身影,在那片布满伤痕的背脊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他走到床边,将纸袋轻轻放在她身侧的床沿。
纸袋里是崭新的衣物——不是她惯常穿的、那些昂贵而充满设计感的礼服裙,而是一套柔软舒适的米白色羊绒针织长裙,以及同色系的贴身内衣。面料极好,触手温软,标签已被仔细剪除。
“穿起来吧。”范智帆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生硬的温柔,“吃饭。”
塞拉菲娜没有反应,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眼神空洞地望着岩壁。
范智帆等了三秒,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她,面朝房间另一侧的岩壁。他的背影挺拔,肩线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宽阔而沉稳,仿佛一道沉默的屏障。
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种让步,一种给予隐私的尊重——尽管在这种情境下显得格外矛盾。
塞拉菲娜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她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床沿的纸袋,又看向那个背对她的男人。灰绿色的眼眸深处,死水般的空洞里,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轻轻搅动了一下。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羊绒裙柔软的面料。温暖,干燥,与地下宫殿阴冷的空气、与她冰冷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沉默中,她开始动作。
穿衣的过程缓慢而艰难,每一处关节都在疼痛,每一次抬手都牵扯到胸前的淤青。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咬着牙,一点一点将温暖的衣物裹住自己冰冷的身体。
当最后一件外套披上肩头时,范智帆适时地转回身。
他走到床边,伸出手——不是强迫,而是掌心向上,做出一个等待的姿势。
“走。”他说。
塞拉菲娜看着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有长期握枪或刀具留下的薄茧。就是这只手,昨夜曾以暴力压制她,也曾……以某种扭曲的方式,成为她崩溃时唯一的支撑点。
她犹豫了。
眼神里闪过恐惧、抗拒、羞耻、以及更深处的、对踏出这片黑暗地宫的畏惧。阳光,外界,他人的目光……她害怕面对一切。
范智帆没有催促,只是维持着伸手的姿势,灰蓝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
五秒,十秒。
然后,他忽然俯身,左手穿过她的膝弯,右手揽住她的背脊——一个标准的、充满力量的公主抱。动作果断,却意外地没有弄疼她任何一处伤口。
塞拉菲娜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
范智帆抱着她,转身,稳稳走向旋梯。他的步伐很稳,手臂有力,仿佛怀中轻盈无物。塞拉菲娜被迫靠在他胸前,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极淡的硝石气息与雨水的清冷,混合成一种奇特的、令人不安却又有某种安全感的气味。
她闭上眼,将脸微微侧向他胸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
……
地面上的世界,依旧被雨幕笼罩。
但庄园内部,却有了微妙的不同。
一楼原本冰冷奢华的大厅,此刻竟飘散着一股……温暖的、食物烹煮的香气。不是西餐精致的黄油与香草味,而是更加浓郁复杂的中式调料气息:姜蒜爆香的焦香、酱油与料酒混合的醇厚、以及某种清甜蔬菜在热油中翻滚的鲜活味道。
范智帆抱着塞拉菲娜,没有去餐厅,而是径直走向了庄园侧翼的厨房。
那是一间巨大的、设备齐全的专业厨房,原本是给雇佣的厨师团队使用的,此刻却只有范智帆一人在内忙碌。大理石料理台上摆放着切好的各色食材:翠绿的西兰花、鲜红的甜椒、嫩白的鱼片、琥珀色的香菇……刀工整齐得惊人,每一块都大小均匀,如同机器切割。
灶台上,两只中式炒锅正冒着热气。左边锅里是咕嘟冒泡的浓汤,奶白色的汤液中翻滚着豆腐和鲜虾;右边锅里是正在收汁的红烧排骨,酱色油亮,香气扑鼻。
范智帆将塞拉菲娜轻轻放在厨房岛台旁的高脚椅上,然后转身回到灶台前,动作娴熟地颠了一下炒锅,火焰窜起,包裹住锅中的青菜,发出“滋啦”一声悦耳的脆响。
塞拉菲娜坐在椅子上,裹着米白色的羊绒长裙,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呆滞的震惊表情。
她看着范智帆的背影——那个昨夜如同暴君般掌控一切、今晨冷静如冰下达魔王指令的男人,此刻竟然系着一条深蓝色的围裙(不知从哪找来的),手持锅铲,在灶火前专注地翻炒着菜肴。
火光映亮他侧脸的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线清晰。他的动作流畅自然,放调料、颠锅、试味、调整火候……每一步都精准得如同在执行某种精密程序,却又莫名透着一种人间烟火的温度。
(塞拉菲娜内心:魔王……会做饭?不,这不仅仅是会做饭。这刀工、这火候掌控、这复杂的菜式……这根本是专业级别的中餐厨师水准。他到底是什么人?华尔街精英?暗界魔王?还是……一个会在雨夜空荡庄园里,为被他伤害的女人下厨的……男人?)
混乱的思绪如同潮水冲击着她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范智帆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将最后一道清炒时蔬装盘。然后他关火,解下围裙,将四菜一汤——红烧排骨、清蒸鲈鱼、蒜蓉西兰花、虾仁豆腐羹——连同两碗晶莹的白米饭,端到岛台上,放在她面前。
食物的热气蒸腾而起,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吃吧。”范智帆在她对面坐下,拿起自己的筷子,“不吃饭,怎么有力气活下去?”
这句话很平淡,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塞拉菲娜麻木的外壳。
她猛地抬起头,灰绿色的眼眸死死盯住他,里面翻涌起复杂的情绪:震惊、困惑、愤怒、屈辱,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可悲的动摇。
“你……”她的声音嘶哑,带着颤音,“为什么救我?魔王居然会做饭?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
她连珠炮般地质问,语气从最初的虚弱逐渐变得尖锐,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歇斯底里:
“难道你讨好我,是为了冥王手上的‘钥匙’线索吗?是了……一定是这样!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对谁好?你昨晚的暴行,今晨的温柔,不过都是算计的一部分!你想用这种方式控制我,让我心甘情愿为你卖命,就像冥王当初做的那样!对不对?!”
范智帆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眼,看向她。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在厨房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却也格外冰冷。
他没有回答。
只是放下筷子,站起身,绕过岛台,走到她面前。
塞拉菲娜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眼神里闪过恐惧,却仍旧倔强地瞪着他。
然后——
“啪!”
一记清脆而克制的耳光,落在她苍白的左脸上。
力道不重,却足够让她整个脑袋偏了过去,金发凌乱地散落。脸颊迅速泛红,火辣辣的疼。
塞拉菲娜彻底呆住了,捂住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范智帆俯身,双手撑在她座椅两侧的扶手上,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他的阴影里。两人的脸距离不到十厘米,她能清晰看到他眼中那片冰冷而锐利的杀意,如同出鞘的刀锋。
“醒醒吧,塞拉菲娜。”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冰锥砸进她的耳膜,“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下药、算计、试图掌控魔王……你的狂妄和愚蠢,导致了你现在的处境。这一切,是你自己选的。”
塞拉菲娜的嘴唇颤抖着,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
范智帆继续,声音冷酷而清晰,如同外科医生在解剖病灶:
“你以为冥王真的在乎科赫家族复兴?你以为他栽培你,是看重你的能力?不。你只是他用来试探各方反应、过滤情报、必要时可以随时丢弃的‘完美诱饵’。科赫家族那套‘黑玫瑰诅咒’的光环,让你成为最佳工具——人人都想得到你,却又不敢真正触碰你。冥王只需要维持这个光环,就能让你为他吸引无数火力,同时他自己永远站在安全距离外。”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剖开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你太小看冥王的野心了。他要的不是科赫家族那点残存的资源,他要的是‘钥匙’背后通往的、能够颠覆现有暗界格局的东西。科赫,从头到尾都只是他计划中一颗用来迷惑敌人、分散注意力的棋子。他甚至懒得亲自摘取你这朵‘黑玫瑰’,因为碰了你,就可能沾染诅咒,打破你的‘不可触碰’光环——那会大大降低你作为诱饵的价值。”
塞拉菲娜的脸色彻底惨白如纸,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范智帆的话,如同最残忍的解剖刀,将她多年来的信念、骄傲、乃至生存的意义,一层层剥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被利用和欺骗的真相。
“现在呢?”范智帆微微偏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近乎怜悯的嘲讽,“冥王因为我提起‘死神’的名字,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你,撤走了所有资源,将你像垃圾一样留在这座空荡的庄园里。你指望他会回头救你?指望科赫家族靠他那点‘合作’就能复兴?”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崩溃的表情,最后丢下一句重锤:
“你想染指‘钥匙’?想靠自己的力量复兴家族?别天真了。那不是你能够染指的东西。强行触碰,只会让你死得比那些传说中触碰‘黑玫瑰’的蠢货更快、更惨。”
……
漫长的死寂。
只有窗外的雨声,以及厨房里食物热气渐渐消散的细微声响。
塞拉菲娜维持着捂脸的姿势,低着头,金色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她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不是哭泣,而是某种更深层的、灵魂层面的震动。
范智帆的话,像一把钥匙,粗暴地打开了被她自己刻意封锁的记忆闸门。
过往的碎片疯狂涌入:冥王每次看似关切实则疏离的指示;那些“合作者”眼中对她美貌的觊觎与对“诅咒”的忌惮交织的复杂目光;家族古老卷宗里语焉不详的警告;她自己内心深处,对复兴目标近乎偏执的追逐,以及对“被利用”可能性下意识的回避……
一切线索,在此刻串联成清晰的、残酷的图案。
她确实……一直被利用着。被家族历史束缚,被冥王操控,被自己的野心蒙蔽。而她昨夜对范智帆下的药、试图控制他的疯狂举动,不过是这种扭曲生存模式下的又一次惯性挣扎,却最终引火烧身,焚毁了自己最后一点尊严和退路。
“为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破碎得如同摔裂的瓷器,却不再是质问,而是一种茫然无措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困惑,“你明明可以走……可以像冥王一样抛弃我……可以杀了我灭口……为什么……要做这些?”
她抬起头,灰绿色的眼眸被泪水彻底浸透,如同暴雨后的翡翠湖,澄澈却盛满了无尽的悲伤与不解。
“买下庄园,清除记录,做饭给我吃,甚至……打我耳光让我清醒。”她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泪水的咸涩,“为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范智帆看着她满脸的泪痕,那双总是算计、诱惑、或冰冷的美丽眼眸,此刻只剩下全然的脆弱与困惑。他沉默了几秒,脸上那层冰冷的面具似乎有了细微的裂痕。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塞拉菲娜彻底怔住的动作。
他伸出手——不是强迫,不是压制,而是以一种近乎笨拙的轻柔,用拇指指腹,擦去她眼角滚落的一滴泪。
指尖温热,触感粗糙。
“不要问为什么。”他看着她,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在缓缓沉淀,“因为你是我女人。”
这句话,他说得很平静,甚至有些生硬,不像情话,更像一个陈述事实的判决。
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进塞拉菲娜混乱的意识深处。
因为你是我女人。
不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不是因为我想控制你,不是因为同情或怜悯。
仅仅因为,昨夜那场荒诞的意外之后,某种既成事实的责任与关联,已经无法割裂。
塞拉菲娜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汹涌的情绪——被承认的震颤,被归属的冲击,以及某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从绝望废墟中悄然滋生的、微弱却顽强的依托感。
她看着范智帆的脸。那张脸依旧英俊,轮廓冷峻,眼神深邃如寒潭。但此刻,在那层冰冷的表面之下,她似乎看到了某种极其隐晦的、属于“人”的温度。
他救她,不是出于算计。
他做饭,不是出于讨好。
他打她耳光,不是出于羞辱。
他只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处理这场由她的愚蠢引发的、将他们两人强行捆绑在一起的意外。霸道,专横,不容置疑,却也在那层冷硬的外壳下,藏着一丝近乎笨拙的责任与守护。
“你……”塞拉菲娜张了张嘴,声音哽咽,“你不怕诅咒吗?科赫家族的诅咒……”
“诅咒?”范智帆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极淡,却带着一种睥睨般的漠然,“我连‘死神’的名字都敢借用,连冥王的局都敢掀翻。你觉得,我会怕一个流传了百年的、真假不明的家族传说?”
他收回手,重新坐回她对面的椅子,拿起已经微凉的饭碗。
“吃饭。”他说,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平淡,“菜要凉了。”
塞拉菲娜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自然地夹起一块排骨,放入口中咀嚼,动作从容得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交锋从未发生。
许久,她终于拿起筷子,颤抖着,夹起一片嫩白的鱼片,送入口中。
鲜甜,滑嫩,带着姜丝的微辛。
味道很好。
好得……让她想哭。
眼泪无声地滚落,混入米饭。她没有擦拭,只是一口一口,机械地吃着。温热的食物进入冰冷的胃,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着的实感。
范智帆没有看她,只是安静地吃着饭,偶尔为她舀一勺汤,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小了,转为淅淅沥沥的缠绵。
厨房里,温暖的灯光笼罩着两人,食物的香气与沉默的陪伴交织,在这个冰冷空旷的庄园里,构筑起一个微小却坚实的、与世界隔绝的孤岛。
某种新的、复杂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契约,在这泪与食物之间,悄然缔结。
不是爱情,不是利用,而是两个被意外捆绑的灵魂,在废墟之上,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开始摸索共存的可能性。
而窗外,长岛的夜还很长。
远处纽约城的灯火,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遥远的、璀璨的光晕。
……